旅途中的台湾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旅途中的台湾人:百世修得同船渡

王在田,2022-9-8

花莲文山野泉 (王在田/图)

文山野泉是太鲁阁国家公园深处一座鲜为人知的温泉,位于中横公路天祥段东侧,乃是千百年来被大沙溪深切而成的幽暗峡谷崖壁中的一眼温泉。它最早由日本侵略者于1914年攻打太鲁阁人的战斗中偶然发现,1945年台湾光复后当地被命名为“天祥”,用于纪念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激励民族正气,这座温泉则以文天祥的号而命名为“文山”。

从中横公路前往文山野泉,需要在泰山隧道南口离开主路,沿步道石阶下山,踏过一座索桥到达峡谷对岸,再沿着崖壁间的石阶栈道下至谷底,可见被激流冲蚀的岩洞中有一座水池,那便是文山野泉的泉眼。有人在水流湍急白浪跌宕的大沙溪畔贴着崖岸用石头砌了一座浅池,将泉水引入池中,吾辈便可枕着汹涌的涛声,泡在43度的硫磺泉水中“温泉水滑洗凝脂”了。

由于地质运动频仍,文山野泉时常被关闭,我在两年间去过三次,只有第二次得以入内。记得首次探访这座野泉时,我刚花了一天时间沿中横公路由西向东横贯中央山脉,当晚要去花莲投宿。由于路上耽搁,抵达步道入口时已近下午四点,包车司机当晚还要赶回南投,无法等我游毕文山野泉后再送我前往花莲。我心一横,便从车上卸下行囊,与司机结了账,决定自行解决由此前往花莲的行程。

不曾想,文山野泉因为当晚即将来临的一场强台风而临时关闭,看得见对岸崖壁底部的泉眼却无法通过索桥——早知如此真应该略过文山直达花莲……我背着行囊,带着遗憾和不甘,独自走在太鲁阁巉岩壁立的嶂谷公路上。前方三公里处,大沙溪即将汇入立雾溪,那里有一个服务区,五点有最后一班巴士前往花莲,我得加快步伐,赶上那班车!

此时,背后开来一辆白色本田,在我身边停下,女司机打开车窗问我:要不要搭车?

景致如画的中横公路 (王在田/图)

迷惘的信徒

欢天喜地地把背包扔进后座,我一头扎进了副驾座位。

这辆车我刚才见过,就停在文山步道入口处的公路上;女司机也打过照面,当时我失望地从索桥折返,见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一脸黑线急匆匆地迎面而来,还以为她是前来检查通道封闭情况的工作人员,因此没有与她攀谈,否则早就可以搭上她的车了。

女司机姓林——那是闽台大姓,且称她为林姐——从大老远的新竹驱车来花莲散心,想起从未到过太鲁阁的文山野泉,便像我一样过来打卡,结果前后脚吃了闭门羹。她一边开车,一边微笑着说:“刚才我还奇怪呢,路边只停了我这一辆车,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原来你走得这样快!你是陆生吗,在哪间大学念书?”

我很为自己的颜值被人当作学生而愉悦,不过还是据实回答:“读大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是第一次来台湾游玩,三天前刚落地,在高雄和台南转了两天,今天一早从南投来花莲。”

林姐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我便告诉她今天在翻越合欢山时遇到临时封路,延误了行程,以至于抵达文山野泉时天色已晚,故此送走了包车司机,准备独自前往天祥搭巴士。

正说着,已到天祥服务区。林姐得知我要去花莲投宿,便继续载我一同前往。她见我面有得色,笑盈盈地问我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想起有一年在叙利亚旅行,那里的人民特别友善,我搭了一路的便车。有一次搭了辆货车,从甲地到了乙地汽车站,正要下车,司机打手势问我下一站要去哪里,我说要去丙地,司机很高兴,用手指着胸口表示他也要去丙地;结果到了丙地汽车站,他又问我要转车去哪里,我说要去丁地,恰好又是他的目的地,于是我未经辗转便顺利抵达了终点……没想到今天也是如此喔!”

也许是被我的叙述所感染,林姐初次见面时的一脸黑线不见了,脸上焕发出轻松喜悦的容光,也开始向我介绍她的情况。我这才知道,她是一名餐饮业者,在新竹清华大学附近开了家火锅店,生意很不错。同时她也是一名正一派道教信徒,多年来一直捐资助力,积极参与教中事宜,但最近却卷入了人事纠纷。昨晚她与本观道长详谈彻夜,原本期望道长能够指点迷津,为她排疑解惑,不曾想经过这番长谈,却明白了许多教内积弊的根源,看清了此辈深陷物质利益和宗派纠葛,并未将光大教义、济世度民置于首位。作为虔诚的信徒,这一夕长谈使她的信仰备受打击,心下十分纠结,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三天假,关掉了火锅店,来台湾东部的崇山碧海之间散散心,这才与我巧遇。

“你知道吗?师父们外出总要带上我们俗家弟子,一切开销都由我们来承担,负担真的很大;而我们向庙宇奉上的供养,师父们却往往当作自己应得的收益,由此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纠葛与争斗。回头想来,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供养呢!”

我对道教教义不甚了解,只知道台湾乃是大中华区内道教最为兴盛的地区,却不知香火兴盛的背后还存在如斯芥蒂。

太鲁阁峡谷 (王在田/图)

我们在摧城乌云之下驶出太鲁阁峡谷,抵达华灯初上的花莲,林姐先把我送到预订的民宿,放下背包;她则找了间地母元君庙挂单,随喜功德布施了一百新台币,这两晚便在此住宿。然后我们一起去自强夜市,我买了两份官财板,她请了两份蚵仔煎,坐下边吃边谈。

我问她怎么会起“官财板”这么个“吉祥”的名字,她说官财板是把厚片吐司挖空放入馅料,形似棺材,故而取其谐音而得名;她则问我大陆人吃不吃蚵仔煎,我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吃,这玩意儿起源于闽南,“蚵仔”便是小只的生蚝,潮州叫做“蚝烙”,广府叫做“蚝仔煎”,香港叫做“蚝饼”,新马叫做“蚝煎”,山东则叫做“海蛎煎”,从辽东到岭南的沿海地区到处都有嘛。

我又问她,为什么本地超市、便利店的收银台旁经常看到一个玻璃募捐箱劝捐发票,发票有啥可捐的?她告诉我台湾的发票可以抽奖,奖金最高可达两千万新台币,故此可以将抽奖机会捐给慈善机构;她则问我为什么选择包车而不是像她那样自己开辆车随心所欲地到处跑,我告诉她那是因为台湾当局不承认大陆的驾照公证,致使陆客必须持有国际驾照方可租车,所以也就租者寥寥了。

官财板摊贩 (王在田/图)

我们俩聊得投机,只可惜今晚有强台风过境,晚餐还没吃完外面就下开了大雨,得早早住店的住店,回庙的回庙。

临分手前,出乎我的意料,林姐居然向我表示感谢——她说今天的心情原本糟透了,这才出门散心,没想到大老远开车到文山野泉却白跑了一趟,让她更觉郁闷。幸亏在空旷的中横公路上遇到了我这个陆客,人生地不熟就敢一个人跑到台湾乱乱走到处看,这份鲜活的生命力让她若有所悟,觉得一定是上天安排她在惘然失路的时候遇见我,在驾车驶出太鲁阁嶂谷的同时也走出了人生的幽暗嶂谷,重新回到了开阔而敞亮的平原坦途。

我表示还是得由我来向她致谢——背包多年,不知搭过多少便车,却从未向别人提供过搭车机会。下回我驾车穿过荒野、丛林和山谷时,如果遇到负重前行形单影只的旅人,我也要像林姐学习,把车停靠在他身边,打开车窗问一句:要不要搭车?

花莲清水断崖 (王在田/图)

奇特的老板

在花莲除了邂逅林姐之外,我还遇到了一位奇特的租车行老板戴叔。

戴叔的租车行是台岛租车业协会的理事单位,规模不小,拥有两百多台车,业务以长租为主,也租给来花莲的游客短途自驾。得知我没有当地驾照,他便变租车为包车,把店面扔给太太打理,亲自驾车载我沿花东纵谷南下而至台东,再沿海岸线返回花莲,相洽甚欢。

两年后我带着全家三代人赴台湾度假,再次央他出山,他又连续陪了我们十一天环岛旅行。若非事先介绍,我的家人没有一个愿意相信这位黑黑瘦瘦年逾花甲沉默寡言的老司机居然身家数千万。

戴叔开车的缺点是不善使用导航,在大城市的立体交通中容易开错道。但他的优点是开车稳健,吃苦耐劳,很适合环岛开长途。他总是根据我们的行程安排默默赶路,从不主动要求休息,而我则在规划行程时尽量每隔一小时车程就安排一个景点供大家休憩,也让他老人家歇歇脚。

记得有一回去位于阿美人聚居地的石梯坪,整个景点只有我们这一车人。那里是火山岩海蚀地貌,于伸入太平洋的海岬之间天然形成海蚀阶梯、断崖和壶穴,由此俯瞰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十分壮美。正在此时,耳畔传来悠扬的洞箫声,吹的是冲绳名曲《泪光闪闪》(曾被新加坡歌手蔡淳佳翻唱为其成名作《陪我看日出》),与风声、涛声陆离相陈,如泣如诉,顿时将太平洋海滨意境拉到满格。回到停车场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是戴叔坐在凉亭里悠闲地吹奏洞箫,那便是他闲暇时的自娱之术。后来与他闲聊,才知道他不仅工洞箫,还擅长吹奏萨克斯管,经常参与花莲的各类民间演出,在当地政府的主页上居然可以查到他作为“街头艺人”的登记信息。

吹洞箫的戴叔 (王在田/图)

环岛的最后一段长途旅程是从高雄回台北,我想让家人体验一下台岛的高铁(捷运),便请戴叔载着我们的行李自行驶回台北。怪我筹划欠周全,没有考虑到他的年纪和精力,将近四百公里路程一蹴而就,当晚临近午夜才赶到台北。但第二天一早八点,他又驾着锃亮闪光的商务车,衣着鲜亮地在酒店门口迎候我们。

我有个不良嗜好:自己开车时追求精神专注,不喜与人搭话;但坐在副驾尤其是跑长途时却喜欢与司机攀谈,美其名曰帮助司机保持清醒。

从屏东开往垦丁时,我没话找话,问戴叔作为守株待兔的租车业者一定有很多空闲时间,平时如何打发?戴叔说他每周都要参与社团的公益活动,加之今年轮值司库,还有不少财务工作需要他来负责;他年轻时爱骑车,曾与太太花15天从北京骑到上海,恰好我读大学时也曾沿大运河从北京骑车返沪,与他的行程颇有重合,很有共同语言;随着年事渐高,近年来他转向“对年龄更加友好的运动项目”——高尔夫,打卡过大陆不少球场,下个月正要去苏州打球。我刚好一个月前去过海口观澜湖,他也曾在那里打过球,听他娓娓道来当时情景,确是此道中人——只是我越听越觉得魔幻:这么一位家境优渥又懂得享受生活的老板阶层老翁,怎么会不辞辛劳地为我开车呢?这一点不仅我家人难以置信,连我自己都开始疑惑了。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事还在后面:这位动辄飞往大陆打高尔夫的戴叔,每晚把我们送到目的地的酒店后,自己往往住在酒店提供的免费司机房,没有的话就住一两百块钱的地下室,极为节俭。有一回我们住在台东知本温泉,正值旺季,实在没有便宜的房间,我邀他与我合住,他对我千恩万谢,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扪心自问,如果我有他的身家到了他的年纪,恐怕不会选择从事如此辛苦而又寒酸的业务。

高雄港一角 (王在田/图)

暴露他真实身份的机会终于出现了:行程的最后一天,全家用完午餐后去台北市的南京东路买手信。戴叔中午没有和我们一起用餐,到了手信店后他坐在车里等候,生怕车上没人的话会被台北市政府当作违停车辆拖走。我知道他还饿着肚子,便早早回到车里替他看车,请他去吃午饭,还客气地说了一句:我家人买东西且慢着呢,您慢慢吃吧——结果这位老先生也真够讲究的,明明路旁就有吉野家和简餐铺子,他居然远远地找了家体面的餐厅点菜吃饭去了,真让我哭笑不得。所幸我的家人耽于血拼,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了这顿正餐,只是苦了我坐在驾驶座上瑟瑟发抖,生怕有巡警要我出示驾照或者把车开走。

那天在返沪的飞机上,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也想起了旅程中他好几次从便利店里买个面包或者饭包(戴叔曾经纠正过我:“便当”是日本人的说法,台湾本土叫做“饭包”)草草充饥——他还真不是一个对吃穷讲究的人。看来他是听信了我的客气话,从工作状态切换到了生活状态,因此才会下馆子吃饭——那才是他正常的生活,就像他隔三差五飞去各地打高尔夫、到社区村镇吹奏洞箫和萨克斯管,或者每周参与公益服务一样。

他有恒产、有恒心,他玩乐器、搞运动、做公益,同时也认真地保养每一台车,经营每一笔生意,服务好每一个客户——这当然还包括给一家大陆游客开车,任劳任怨,随叫随到——努力去挣每一笔有时辛苦有时微薄的收入。

我可能做不到他这个程度,但我一直记着这位交往时让我觉得奇怪,分手后又让我心生敬意的戴叔。

饭包自勉语 (王在田/图)

尾声

有好几年没能去台湾了,但台湾人给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深深镌刻在心底。结尾再出场一个台湾人吧:

第一次独游太鲁阁时,我觍着脸想把沉重的背包寄存在一家景区餐厅的前台,服务员从相貌看应该是本地太鲁阁人,很是风姿绰约,爽快地答应了;第二次再去,我带着家人信步走到那家餐厅准备照顾一下生意,又碰到了那位服务员。我们俩同时认出了彼此,她高兴地把我们迎入雅座,额外赠送了当地的小米酒和香肠,结账时又向老板申请,说我们是“熟客”——惭愧,我只是来叨扰过一次而已——给我们打了个慷慨的折扣。临别时亲切合影,她主动问我要了名片,说以后来上海旅游时找我,最后戴叔把车开出了很远,还可以见到她在店门口依依挥手。

站台“暖暖” (王在田/图)

走过世界的诸多角落,能够吸引我一去再去的还得数咱们宝岛台湾。无他,人情厚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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