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如果一件事我们做了十年,即便成不了专家,也可以说精于此道。潮生抱着王子的头在房间里哭了十年,等到哭完她就老了十岁。这十年里潮生悲痛莫名、一心一意地哭,竟然练就了泛泪成河的绝技。泛泪成河的意思是,只要潮生哭上一分钟,就能保证洛阳城一天的供水。时下老皇帝迁都洛阳已经十余年,无时不在招揽各类人才,意图解决洛阳城的供水问题。老皇帝治下国力昌盛,人才济济,这其中不乏名闻天下的有识之士,比如著名的探案爱好者、好使令牌的某。但多一个人才就会死十个平民,因为洛阳城缺水,而人才喝的水又比平民多。
我们知道,洛阳城位于洛水河畔,为什么会缺水呢?这得从十年前的一场怪事说起。原来十年前一个农夫在洛水边准备过河。农夫哼着小曲,一晃一晃地在路上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头。那个人头漂在河面上,随着河水的波动艰难地起伏。农夫之所以一眼看出来是个人头,而不是鸟窝或者草球之类,是因为他经常看到情侣在小树林里搞研究。情侣在小树林里搞研究的时候头漂在灌木丛上,也是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发现人头后农夫想起了那些研究,小和尚就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但很快农夫发现了问题所在。因为研究总是在小树林,从没有在河里搞的。在河里搞研究,水势湍急,不好把握体位。溺水了怎么办?小和尚被鱼咬掉了怎么办?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所以农夫就走近要瞅个究竟。
农夫看到一个人头。看到人头并非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水势湍急,也阻挡不了游泳爱好者的热情。但是这个人头面无表情,以双耳连线为轴,在河面上来回翻滚。若是仔细观察,便可以看到脖子断口处泛着寒光的白骨。农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个时候人头自河中飞起,落到不远处,急急地朝洛阳城里去了。农夫看着人头打在地面上的影子,幽幽的一团,寡淡而阴郁。农夫一下子就软了,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硬起来过。
潮生躺在床上看画册的时候,农夫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城里的老爷了。说洛水河里有一个人头,并且飞了起来。那老爷腆着肚子坐在椅子上,一双胖手不停地在肚子上摸。老爷慢吞吞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飞了起来?人头还能飞起来?”老爷的意思是,这不科学。凡是不科学的事物须加以消灭,于是老爷下了命令,把农夫的头砍了。
刚砍完农夫的头,就有人来报,说有百姓喝了洛水河的水死了。老爷不信,慢吞吞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喝水死了?洛水还能有毒吗?”老爷的意思是,这不科学。凡是不科学的事物须加以消灭。于是老爷不顾部下阻拦喝了一口洛水河的水,过了一会就死了。
这事惊动了朝廷。老皇帝派验尸官查验老爷的尸体,验尸官围着尸体取样切片观察了半天,最后竟一无所获。这个时候老皇帝头簪钿合金钗,身着紫金凤袍,眼波流转,身形婀娜,与平时不大一样。所以验尸官颤颤巍巍汇报观察结果的时候老皇帝没有生气,而是微微一笑,甚是妖娆。笑完老皇帝下令让验尸官喝洛水河的水,于是验尸官也死了。城老爷和验尸官都喝了水而且都死了,所以老皇帝推断出洛水有毒。
老皇帝命某彻查此事。但洛水有毒的消息已经在洛阳城传开,城内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眼见没有水喝,老皇帝也没有办法。这说明即使是老皇帝,也有办不到的事情。老皇帝没有水的时候可以抢别人的水喝,但是大家都没有水的时候就无处可抢。假如别人没有水你却非要从别人那里抢水,就有可能被打。但是老皇帝不能被打,所以老皇帝很无奈,别人也很无奈,大家都很无奈。当大家都很无奈的时候,就需要一股神奇的力量来打破僵局。所以这个时候城内一座高楼里传来潺潺水声,有很多的水从楼中溢出。这些水流到街上,流到城外,似乎无穷无尽。
老皇帝见到有水可以喝,心中十分高兴。作为一名老皇帝,当突然有水的时候应该第一个品尝一口,以显示圣帝明王的尊贵身份。但假如水里有毒,就会和城老爷和验尸官一样死掉。所以这水他不能喝,而是应该让亲信来喝。假如亲信不喝,那就证明亲信不是亲信,就可以拉出去砍头;假如亲信喝完死了,那连头也不要砍了;假如亲信喝完没死,则存在两种可能:要么水里没毒,要么亲信可以抗毒。假如亲信可以抗毒,就可以把亲信的头砍掉,放血救民。假如水里没毒,那只好找个机会再杀了。
那亲信生得十分俊俏,听得老皇帝这话,立马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亲信的意思是,你忘了这些日子的床笫之欢了吗。老皇帝并没有理睬,水很快就灌进了亲信的肚子里,亲信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胸口,紧皱眉头,面色痛苦。
但亲信最终没死。面色痛苦可能是因为喝冷水坏了肚子。这说明水没毒,但是亲信可能有毒。于是老皇帝下令把他扔到了洛水里。
这之后洛阳城的居民靠潮生的眼泪聊以度日,连老皇帝也是如此。老皇帝坐在皇座上,夜不能寐,便取出潮生的眼泪,小品几口。潮生的眼泪被装在秘色瓷制的杯子里,晶莹透亮,甘甜微苦,让老皇帝尝到了爱情的味道。老皇帝想起在她寄人篱下时那个帮助她的男子。她叫他某哥,他叫她某儿。老皇帝其实有个很好看的名字,但是她不让人知道。假如有人说出了她的名字,那个人就要被砍头。所以关于老皇帝,我们知道的事情其实并不多。我们只知道在查验城老爷尸体的时候老皇帝头簪钿合金钗,身着紫金凤袍,眼波流转,身形婀娜,与平时不大一样。
不仅老皇帝,每一个喝了潮生的眼泪的人,都会想起自己的初恋。花前月下,帐前饮酒,昼听笙歌夜醉眠。这十年,对于洛阳城的居民而言,好似梦境一般。十年间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天上的白云卷起来又舒回去,而风来来回回地吹。十年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酒楼茶色生香、小贩沿街叫卖,繁华衣巷,笙箫相和。十年后潮生从房间里走出,看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白云卷来卷去,风来来回回吹。然后潮生抹抹眼睛,从梦中醒过来。
潮生醒了,也就不哭了;潮生不哭,洛阳城就没了水源。这水不是突然没有的,因为潮生不哭了以后,已经出来的眼泪还没有流完。等到大家发现没水了以后,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酒楼不茶色生香、小贩不沿街叫卖、衣巷不繁华,也没有笙箫了。所以我们可以说:水流杳杳而止,方知潮生一梦。
没有了水,但生活还是要继续。洛水还在流淌,但没人敢去喝。假如有个人喝了洛水没死,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喝,这个人就会成为洛阳百姓心中的试毒者,以后有毒都让他上;假如他死了,大家就会说:“看,那个傻瓜”。死了还要被骂,所以没有人敢喝。于是大家比谁最耐渴,不一会儿就有人渴死了。但是渴死总比毒死好,因为毒死还要被骂。所以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渴死了。很快大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洛阳城的人口正在以指数速度进行衰减。假如继续渴下去,洛阳居民这一种族就有可能灭绝。当问题上升到种族存亡的层次,任何问题都已经不再是问题了。于是大家一齐朝潮生跪下,因为那个时候潮生站在阁楼比较高的地方,看起来很像神仙。
但是潮生有点懵。在屋里哭泣的十年,犹如深埋于海底,耳边没有任何声音,眼前也只有深蓝的颜色。十年后见到的第一缕阳光,犹如将头伸出海面,大口大口呼吸的新鲜空气。潮生一直在想自己出生的时候,想妈妈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妈妈说,她没有爸爸。妈妈在海边生下她,身旁只有天和海。她伴随着碧潮而生,是海的女儿。潮生不信,因为外婆说潮生一定有爸爸,那个爸爸藏着不出来,名字叫“野男人”。潮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也死了。后来她遇到那个来自西域的男人,才相信妈妈的话。她和男人做爱的时候,天地很安静,模糊间只听见海浪拍击的声音。
那个男人死了。
潮生看见在深蓝的海水里孤零零的一颗头颅。那颗头颅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空荡的眼眶了无神采。头颅悬在海水中央,静止不动,阳光透过海面照射进来,头颅开始发光。潮生擦了擦眼睛,她想起男子生前英俊的眉眼、想起一片黑暗里男子的眼睛,仿佛还能再嗅到男子粗犷的味道。
王子的头在潮生的怀里呆了十年,每日经受潮生泪水的洗刷,逐渐褪去了头发、眉毛和胡须,变得光秃秃起来。由于潮生的防腐措施做得不到位,王子的眼珠和牙齿慢慢腐败消失,耳朵和鼻子被潮生的泪水磨平,成了一个只有眼眶和嘴框的怪物。这只怪物生前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男人,从西域向东土,一路风花雪月、四处留情。这只怪物曾经和山川河流做爱,和日月星辰做爱,和花虫鸟兽做爱,最后在一家客栈败给了不知做爱为何物的廖先生。
廖先生从不做爱。廖先生只杀人。当做爱的王子和不做爱的廖先生相遇时,必然要有一番争斗。我们知道,王子本可以用燕子回巢接住廖先生的刀,但是他没有。那个时候他在想潮生。这便是王子与廖先生的差别之处。廖先生无所牵挂,只要有人不喊他先生,他就砍那个人的头;而王子在动手前要先想一下潮生,这就慢了一步。假如王子在爱上潮生前和廖先生相遇,总可以使燕子回巢接住廖先生的刀,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砍头了。同为高手,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王子死了,即使贵为高手,贵为皇族血脉,他的头也只多活了六天。王子死后,他的尸身逐渐腐烂,英俊的相貌在岁月的侵蚀下也不堪一击。廖先生还活着,但是他在一路往西跑。还有比西域更西的地方吗?西域的那边是什么呢?廖先生不知道,所以杀完王子后,廖先生吃了两把葡萄,又原路返回了。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廖先生从西域往回跑,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廖先生消失了十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着廖先生跑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戴着黑色的斗篷,披着长长的头发,长着好看的眉眼。这个人曾经坐在青楼里喝茶,黑色衣袖里藏着一把锋利冷冽的匕首。这是一个杀手。杀手杀人喜欢用匕首,贴近目标,感受恐惧的温度。如果用刀或剑,总会和对方隔着什么。那是战斗,战斗能带来的只有死亡。而对一个杀手而言,恐惧才是最让人兴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