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本文基于三联版小说原文进行精读解析。众所周知，《倚天屠龙记》三版(连载初回版、三联社修订版、世纪新修版)小说有较大出入，特别是新修版改动更是惊人。笔者对新修版略有抵触情绪，无法客观处之，故在本文中对新修版改动不做过多探讨。
【正文】
『君子可欺之以方』是全书最重要的点睛之章，该章回道明了一个贯穿全书的道理，即章回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该句典出《孟子·万章上·第二章》，“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君子，品德高尚的人；欺，欺骗；罔，迷惑；非其道，非君子之道。君子可欺之以方，品德高尚的人可以用方法欺骗他；难罔以非其道，却难以用非君子之道的事情迷惑他。
有别于前后两章，这一章赵敏几乎以背景板的方式存在，参与度极小，这都是在为本章的主题让路——张无忌vs周芷若的“对决”。
在『穷发十载泛归航』一章的末尾处有下面一段旁白。
此处提到了张无忌从踏入江湖的这一天开始，就遭遇到了他真正的敌人。不是特定的哪一个人，而是“世间人心的险恶”。欺他不明世事的西华子也好，欺他年幼无力的班淑娴、何太冲夫妇也好，欺他年少情开轻信于人的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也好。张无忌于世间的人心险恶之上，吃的亏实在太多。这么一个谦谦君子，何以命途多舛，盖因此一劫——君子可欺之以方！
下面就来看看，这是怎么个“君子可欺之以方”，又是怎么个“难罔以非其道”。
所谓『君子』。
在『君子可欺之以方』中，周芷若派宋青书出场，连杀丐帮掌钵、执法两大长老后，群雄骇然。张无忌与范遥以指代手比划一番，指点了范遥几招太极拳法，可破宋青书的阴毒爪功。接着有了下面这一段对话。
关于杀宋青书后与周芷若重收覆水的话题，赵敏同张无忌谈笑自若。这明明是个挺尴尬的话题，两人为何能够开起玩笑来呢？张无忌为何不向赵敏承情自己绝无此想法，赵敏听到张无忌问她“许不许”时何以不动怒反而微笑呢？盖因一个缘故——君子坦荡。双方都心知，张无忌内心不可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故而可以付诸笑谈，连怀疑都不用怀疑。所谓君子，心正而身清。
在『天下英雄莫能当』中，张无忌屠狮大会再见周芷若，长揖告罪，却得知对方嫁了宋青书后，有下面这段心理描写。
即便是经历了濠州婚礼、易三娘惨死，周芷若两次以阴毒狠辣的武功欲杀赵敏未遂的惊魂遭遇后，张无忌内心中依然认为周芷若是“温柔和顺”的姑娘。“只须向她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个不是”，就“定能得到她原恕”。对于赵敏虽然情根深种，但也从未想过要反悔与周芷若的婚姻之约。
同样是『天下英雄莫能当』中，在峨嵋派连使霹雳雷火弹伤人至群情愤然时，张无忌有下面一段心理描写。
峨嵋派倒行逆施，张无忌非但不怪周芷若作为一派掌门的肆意妄为，反而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当初濠州婚礼弃之不顾之失。
而『君子可欺之以方』中，周芷若使诈重伤张无忌夺魁后，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至深夜二更，伤刚痊可，便至峨嵋派住所，请求替宋青书疗伤。请看下面一处细节。
看到周芷若情景凄凉，张无忌心中一酸。心酸为何？自己的新娘子成了别人的妻子不说，说不定马上还要守寡，如何叫人不心酸？而心酸之下，张无忌能做的，只有把宋师哥的伤尽量治好，这样对方才不至于前路凄凉。既已错过，当成人之好。
《曾子·子思子》中说道，“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不说人之过，而成人之美”。品德高尚的人，不事先恶意揣测他人，不因失信而致人怀疑，不去说道他人的过错，而要成全他人之美。张无忌正是这样一个谦谦君子。
所谓『欺之以方』。
既然『君子』指张无忌，那么在此一章回欺他的，自然就是本章戏份仅次于他的周芷若。
周芷若为何要先派宋青书出场对阵丐帮掌钵龙头？宋青书与丐帮的梁子，周芷若原本就知道。双方对打必然以命相搏，终于丐帮两位长老毙命当场。而在场的武当二侠也必然会出手清理门户，终于宋青书也被俞莲舟一记“双风贯耳”打得头骨碎裂。请看下面这两段描写。
“峨嵋派掌门周芷若为夫报仇而来”，此句前半句的主语是俞莲舟，这一句可以理解为俞莲舟视角(或者理解为第三方观战视角，即张无忌视角——君子视角)。只见周芷若上场先看过宋青书伤势，而后对武当二侠放下豪言，要杀之而后快，俨然一个为夫寻仇、重情重义的形象。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且看张无忌重伤痊可，去救助宋青书，以偿还与周芷若山盟海誓之恩，濠州婚礼弃之不顾之过时，下面这一段描写。
宋青书生死悬于一线，兀自在内堂躺着等死，周芷若却坐在外室出神。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但张无忌走进内堂却发现“房内黑漆一团”，竟然“并无灯光”。他去查看宋青书的伤势，周芷若也是“坐在桌旁，始终不动”。她有表现出一点对“丈夫”即将身死的关切吗？没有。那在群豪面前所摆出的为夫寻仇的姿态，岂不就是人前一套人后另一套吗？
再看『秘笈兵书此中藏』中，贝锦仪对周芷若收留宋青书的相关解释。
很显然，周芷若收留宋青书，最终目的是为了“杀了张无忌”。
这里岔开一句，替宋青书说句公道。当张无忌初听说“宋夫人”“其实不是宋夫人”时，宋青书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杀了……杀了张无忌么？”往往被人理解为宋青书死不悔改，张无忌救了他性命，他却临死还要想着恩将仇报(就跟静慧理解的那样“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其实这只是一种恶意的揣测，实际上宋青书喃喃自语的是“杀了张无忌么？”而不是“杀了张无忌了么？”，一字之差，表意却千差万别。我们再回头看看宋青书现在的身体状况，张无忌为他治伤之前曾对周芷若有如下表述。
张无忌当时只盼能救活了宋青书换得谢逊一命，且又不忍周芷若前景凄凉，说话自然是往好的说。宋青书被俞莲舟一记“双风贯耳”，震得头骨碎裂，“脑子也已震坏”，按照现代医学的看法，中枢神经系统受到损伤，可不止会是丧失语言能力这么简单，甚至可能直接成为植物人。所以宋青书当时有没有清晰的意识，谁也说不清楚。他那句“杀了张无忌么？”，不像是临死还妄想杀救命恩人，倒像是在意识模糊中回想起当日与周芷若定下婚姻约定时的情景。“杀了……杀了张无忌么？”正是宋青书当初听到周芷若提出结婚条件后，对这一条件的喃喃附和。人之将死，脑子也已震坏，他可能于外界于记忆都已不自知的情况下，却仍然下意识地记着当初与周芷若关于婚姻的约定(虽然那只是一场交易)。正应了贝锦仪那句“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不禁让人叹息。
再说回“欺之以方”。
且说周芷若的目标是“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在『君子可欺之以方』中，她一共尝试实施了两次。
第一次是本章回写在台面上的，也就是在屠狮大会的擂台上。张无忌眼见俞莲舟和周芷若将要拼个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了俞莲舟的“虎爪绝户手”和周芷若的“九阴白骨爪”。然后周芷若非但不念救“命”之情，反而偷袭张无忌两掌。且看当时的险境。
但见张无忌救人，周芷若是“疾向张无忌胸前”击出两掌，毫不迟疑。且出掌方位精巧，让对方“若是闪避”，掌力将“刚好击正殷梨亭脸盘”。这种情况下，作为正人君子的张无忌，决计不会闪避，必然会出掌挡格。而这一掌挡下去，立时发现不对。
“周芷若双掌中竟无半分劲力”，在正人君子的张无忌看来，周芷若的内力本就速成，原当有所不济，苦斗两百余招“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合情合理。并且作为君子的张无忌，他是来救人，哪怕犯武学大忌强行回力，也决计不会乘人之危，伤了对方性命。岂知这一念之仁，竟是中了对方暗算。
注意那“一念之仁，受欺中计”一句，一个“欺”字正是点了章回目——『君子可欺之以方』。这里“周芷若偷袭成功”后，立马“左手跟着”就“前探”，“五指抓向”张无忌胸口，正是“九阴白骨爪”杀招。一气呵成，凌厉而狠毒。若不是张无忌“勉强向后移了数寸”，“立时便是开膛破胸之祸”。张无忌原本是突起入场救人，周芷若这一连套示弱、暗算、击杀使将下来，竟无半点迟疑、停滞，难道不令人骇异吗？张无忌当世第一的高手，何以至差点命丧当场？不正是因为中了周芷若的连环计吗？
计其一，峨嵋派先以霹雳雷火弹引群雄和武当二侠不满，利用张无忌君子“不说人之过”，使其将峨嵋派的种种倒行逆施归咎于己，加深他对弃婚一事的愧疚。
计其二，利用宋青书与丐帮的矛盾，诱使丐帮龙头长老生死相拼，再以阴毒招式令其血溅当场。进一步加深武当二侠的不满，从而诱使俞莲舟下场清理门户。
计其三，明知宋青书的斤两不及武当二侠，放任俞莲舟将其打“死”(在周芷若使鞭偷袭之下，明明可在三招之内将俞莲舟圈住，却不在对方重伤宋青书之前出手)，好利用“君子不先人以恶”，以“未亡人”的身段出场与武当二侠缠斗。让张无忌确信，她对阵二侠出了全力，且必然是要生死相搏。
计其四，以避让三招“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的说辞，摆出顾念旧情的姿态(『天下英雄莫能当』中，发霹雳雷火弹袭击武当二侠时，可没有什么顾念旧情之说)，降低张无忌这个君子对她可能的心理防线。待到拼得个你死我活之际，无论哪一方落败，均可诱使张无忌出手相救。
计其五，趁对方救人之际，利用君子宁愿以身犯险，也不避祸害人的气节，迫使张无忌硬接她两掌。
计其六，在与对方拼掌之际，故意示弱，利用“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让对方确信自己与武当二侠缠斗已近“油尽灯枯”。利用君子的仁厚，诱使张无忌犯武学大忌而强回掌力，终于趁隙偷袭成功。
如此连环毒计，具是以君子之道相欺，正可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可怜张无忌在因一念之仁而身受重伤之后，仍然深信周芷若下如此毒手确实有“为夫报仇”的原因。否则他也不会在伤刚痊可的情况下，就赶忙去救宋青书性命来换取周芷若的原谅和帮助。
这里再岔开来替赵敏说句公道。
在『夭矫三松郁青苍』中，张无忌一救谢逊未果归来，遭遇一女子袭击，又发现杜百当、易三娘夫妇惨死。请看当时的一段描写。
有人因为杜百当夫妇是死于“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而新修删去摧心掌，以周芷若不会阴狠掌法为由，竟然把这桩惨案栽到赵敏头上。我实在觉得骇异，这得是怎样的扭曲心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武侠的世界里，有一点你是必须要明白的。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夫人曾经说过“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武功原本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人必然谈不上和善。少林派的金刚指力算是至阳至刚的武功了吧，施于人身，还不是筋骨寸断，惨不忍睹？所谓一门武功的阴阳，说的不是武功对人身体伤害的多寡，说的其实是使用这门武功时所附内劲的阴阳所属。太极生两仪，两仪即阴阳。这里杜百当夫妇所受掌力，用阴狠一词形容。狠，指肋骨尽断、力透背心的狠劲；阴，则指的是所受掌力内劲的两仪属性为阴。
在『东西永隔如参商』中，确实有提到峨嵋派的武功偏于阳刚一路。
但看文章也请看全。谢逊接下来的话里马上就说了，当世能够做到“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恐怕也只有张三丰真人了。而在『刀剑齐失人云亡』中，也借张无忌之口，说明了阴阳汇于一体的凶险，以及阴阳共修的困难。
张三丰这等武学奇才尚且是“或许”能刚柔相调，请问周芷若何德何能可以在短短数月后，既使得峨嵋九阳至阳的内功，又使得九阴至阴的内力呢？其时周芷若九阴内力已然小成，此时无论用何种掌法招式，其所附内劲难道不都该是那至阴的九阴内功吗？遑论屠狮大会上暗算张无忌那两掌，可以非常明确地说，正是“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
有人或许会反驳，说屠狮大会上暗算张无忌的两掌，原文明明说了是她峨嵋派嫡传。
没错，这里确实有提到“峨嵋派嫡传”，但“这门功夫”指的却是原文上一句提到的“掌力乃乘隙而进，正当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的运力窍门，而非掌力本身。这里原文还提到了“灭绝师太便曾以此法”击得张无忌喷血倒地，那么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倚天长剑飞寒铓』中的一幕。
当时那“忽吞忽吐”的掌力，可没有规定是何种阴阳属性的掌力。事实上，其后灭绝师太使用十成峨嵋九阳掌力拍向张无忌时，结果却是下面这样的。
“峨嵋九阳功一遇到九阳神功，犹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时无影无踪”，以灭绝师太数十年的功力尚且如此，周芷若这两掌击出，何以有“并世两大高手合击”的威力呢？很明显她这两掌所附不可能是峨嵋九阳功的内力，否则此处不过是张无忌当世一大高手的内力逆击罢了。既然不是峨嵋九阳功，请问其它峨嵋阳刚内劲的修为，又有哪一种她周掌门可称得上当世一大高手呢？更遑论以她的武学修为，根本就不可能阴阳共修。这两掌所附的，必然是她数月勤学苦练而有小成的九阴内功。
杜百当、易三娘夫妇惨死于周芷若之手，有什么好疑问的呢？偌大的九阴真经，竟然只有九阴爪法，连个掌法都没法使，说出来不是搞笑吗？张无忌在经历生死一瞬之后，骇异于对方内力武功进展神速，对赵敏说“当世除了我之外，只恐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赵敏此时若是还请得动这般功力高深的手下，何必杀杜百当、易三娘呢？直接让她去暗算，杀了周芷若不啥事都没有了吗？难道张无忌此时还能怀疑到她头上？
易三娘对于张无忌是怎样的存在，请看『屠狮有会孰为殃』中，张无忌陪易三娘上少林这一段。
结合张无忌与赵敏借宿以来易三娘的诸般照顾，如果不是有谢逊杀子之仇在中间横着，张无忌认个干娘，易三娘认个干儿子，我都一点不奇怪。
杀表妹，放逐至爱；杀“干娘”，欲杀义父。我不知道要怎样的狠辣心肠，才能够这样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简直是罄！竹！难！书！
扯远了，说回『欺之以方』。
前面提到，周芷若在此一章回二度试图杀张无忌。第一次即是前面提到的以宋青书为饵，设下的连环计。而这第二次，则是在张无忌大战三渡“金刚伏魔圈”之时。
且看周芷若“接受”张无忌的建议，指名他协助挑战少林“金刚伏魔圈”。张无忌好不容易将谢逊从地牢中抢出来，正与三僧斗得胶着，他只得让周芷若帮忙把义父抱出去，接着就出现了下面一幕。
此处不少读者都以为周芷若只是要杀谢逊，一来灭口，二来报复张无忌弃婚之辱。但这里有个细节非常关键。虽说周芷若在点了谢逊哑穴，制止了他可能说出真相后，骂的是“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伤人”，看上去她杀谢逊好像只是恼他出口伤人。但紧接着她却“手爪举在半空”“不下击”，反而向张无忌冷笑道，“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看起来，周芷若是既想杀人灭口，又因为张无忌弃婚而迁怒于谢逊。但此处却需要考虑现场的局面——张无忌与三僧正是“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如此危急时刻，故意作势要杀谢逊，还特意重提濠州婚礼之事。张无忌必然会“心分三用”，“大祸临头”。而事实上，若不是黄衫女子及时出手相救，张无忌非命绝于当场不可！
此处张无忌的处境到底有多凶险，除了上述提及与三僧对抗生死一线外，还因为当时粘住对方所使用的武功招式乃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层次。在『秘笈兵书此中藏』这一章中，张无忌对战玄冥二老时，就提到了使用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武功时的凶险。
使用挪移乾坤最高武功时，不能分心，稍有不善便会走火入魔。而那走火入魔的结果，『与子共穴相扶将』中，阳顶天的亲笔信中写的清清楚楚。
“血气翻涌不能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张无忌应该庆幸这几句话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后面再次向黄衫女子讨要芳名，以求心中感怀，这就再正常不过了——对方于他实在也算是救命之恩！
再回到周芷若第二次杀张无忌的计谋。这次她是要假借少林“金刚伏魔圈”之手，以金毛狮王谢逊为饵，利用张无忌“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而成人之美”的品格，诱使对方相信她因为前一晚自己对夫君的救治，感念旧日情分，愿意帮助相救谢逊。进而在张无忌与三渡交战陷入胶着，必须依赖于她救出谢逊之时，出其不意，扰乱对方心神。让他在震惊、悔恨、悲痛中惨淡收场。此一计之繁，虽不及第一次的连环计之精巧，但其计之毒却远胜之。
在张无忌陷入死局，韦一笑抢上欲解救谢逊时，有下面一段描写。
这里周芷若不即杀谢逊，似乎于逼死张无忌略显多余。但仔细区分之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悲”，死于三僧掌下】与【担心谢逊身死，后悔濠州婚礼舍周芷若而去，心力交瘁，死于三僧掌下】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张无忌是死于悲，于周芷若更多地或许是恨；而后者，张无忌是死于悔，于周芷若更多地却是恼与愧(也有对义父的愧)。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当然仍旧会有读者将周芷若迟迟不插下手爪杀死谢逊解读为，周芷若心存不忍，或者对谢逊，或者对张无忌，仍旧顾念过往恩情。这里仅提出一点反驳，『秘笈兵书此中藏』中，谢逊和成昆恩怨已了，群豪纷纷以羞辱的方式向谢逊报仇时，出现了下面一幕。
请注意此处静照使用的暗器是枣核钢钉。此暗器整个射雕三部曲中出场都屈指可数，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会使枣核钉的暗杀高手是临时安排的。从静照自知失言后“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来看，她很显然是受周芷若指使。而周芷若被黄衫女子当场揭穿阴谋后，竟是毫无愧色，反而一副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说门下弟子是“向谢逊报仇”。可是谢逊于她周芷若那是大大有恩才对啊！远的，灵蛇岛促成婚约消除张无忌替她祛毒救命的后顾之忧；近的，就在『君子可欺之以方』中，谢逊刚刚才以德报怨从黄衫女子手中救下了周芷若的性命。
像周芷若这种处心积虑，不惜恩将仇报，才受了谢逊的恩，立马就能对其杀人灭口的人，她虚悬手指迟迟不杀谢逊，反而喝问张无忌，让其在生死关头一心三用，险些立毙当场。请问周芷若怎么可能是出于所谓不忍，或者所谓念及旧日恩情呢？
周芷若一条连环计、一场诛心局，把张无忌这个『君子』，欺得团团转，靠的正是她按照“君子之道”所布置下的假象。而《倚天》后十回，周芷若布置下的『刀剑齐失』惨局，不也正是如此吗？利用“君子不先人以恶”，把自己从杀人凶嫌中排除掉；利用君子“成人之美”，使张无忌接受婚姻约定；利用君子“不疑人以不信”，把张无忌在婚姻枷锁中栓牢，并终迫使其提前履行婚约；利用君子“不说人之过”，肆意妄为地伤害张无忌及其亲近的人，不但不被责备，反而让对方不断产生自责心理。
回顾张无忌涉足江湖后所遭遇的那些险恶之人，哪一个不是利用他的“君子之道”，令他反受其害呢？『当道时见中山狼』中恩将仇报的何太冲、班淑娴如此；『奇谋秘计梦一场』中假仁假义的朱长龄、朱九真如此。甚至『青翼出没一笑飏』中，蛛儿得到曾阿牛原本并无此打算的婚姻承诺，其后又立时反悔，甚至要求对方答应一起寻找自己心中念着的“他”，在此之后张无忌却仍就始终感念着与她那份被其回绝过两次的婚姻之约，不也是因为君子“不疑人以不信”，“而成人之美”吗？至于『灵芙醉客绿柳庄』中，赵敏先示以诚意，请君入瓮，在地牢中又仗着张无忌的仁厚，以及正人君子对女性的尊重，有恃无恐；『太极初传柔克刚』中，赵敏使诈骗取了张无忌的三个承诺，不正也是利用“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不说人之过”吗？当然，后面两个且算是女子的狡黠吧，毕竟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也就不去过多追究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是贯穿整个《倚天屠龙记》始末的重要思想主题，正如我文初所说，第三十八章是全书的点睛之章。
说完“君子可欺之以方”，再来说道这个“难罔以非其道”。
在分析原作文字之前，先岔一个问题：何以“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这里重点落在一个“欺”和一个“罔”上，此二字同有欺骗、迷惑意。骗的本质，是让人相信自己的所言与所行。人往往倾向于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所谓相信，实质是于对方所言所行，产生了同理心。认同，认同，认为对方与己相同。常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君子又何尝不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呢？这是人的思维共性与惯性所造成的。当一个小人去尝试欺骗君子时，他若以表面上的君子之道施为，君子以己度人，必先入为主，认为对方也是君子，进而轻信其言行；而此小人若以小人之道去诱惑君子，他就也犯了以己度人的错误，先入为主，认为对方也是小人，而君子又岂会遵从小人之道而行事呢？同样是行为和思维的惯性，以君子之道相欺，君子是惯性而为之，故而可欺；而以小人之道相罔，君子是立感与惯性相左，故而难罔。
举个例子，一个正人君子怀揣银两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两个骗子。一个路边随便拖个饿殍声称是自己朋友，希望君子资助其银钱好安葬了朋友，余钱用以返乡。另一个声称自己有绝佳的出千技巧，希望君子能资助他本钱，去赌场赢钱后三七分成。那么可能骗走君子怀揣银两的，只能是第一个骗子，而对第二个说不定他还要好言相劝一番。于前者，为朋友之义而舍弃脸面，君子从来没想过这会是虚伪；于后者，出老千骗钱，君子更是想都不会去想。
君子之可欺与难罔，盖因内心澄澈耳！
说回第三十八章的小说内容。周芷若欺骗张无忌的部分已经见识过了，那么张无忌没有被其迷惑的部分呢？就如同本章回目只书『君子可欺之以方』，却隐去了『难罔以非其道』一样，这部分内容写得就相对隐晦了。要发掘这部分内容，读者就必须具备一个更高阶的阅读技能——获取文字除开字面意义以外的信息的能力。
这里同样举个例子，『俊貌玉面甘毁伤』中张无忌潜入万安寺窥视到何太冲比武一节的描写。
这一段正面描写了张无忌看到赵敏一双纤足的心理变化。绿柳山庄一会至此已经半年之久，他却从“脚掌纤美，踝骨浑圆，依稀认”出了这“正是当日绿柳山庄自己曾经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并且竟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少男暗生的情愫溢于言表。而紧接其后的下面这段就写得更妙了。
表面上读者是跟随张无忌的视角偷看何太冲比武的经过。有趣的是这里关于战况经过的描写，多是通过听觉、光线明暗变化、人物台词去呈现，一胜一负写得甚是简略。而此处明确用视觉去呈现的却是“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她在仔细观摩战况)、“赵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那是温卧儿败阵)、“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那是黑林钵夫斗得正酣)。对比下面第一场何太冲对战摩诃巴思的描写，视觉部分人物、武器、动作都精制到了细节。原文文字如下。
文字除开字面意义以外的信息是啥，已经不言而喻——张无忌自从看到赵敏的脚后，其视线就锁死在这双纤足(特别是右脚)上了，其后何太冲和另外两人打得如何，他心不在焉，完全是靠听觉获取的战况信息，所以简略得多了。这两段文字字面的信息是赵敏胁迫六大派之人比武供她观摩，而除开字面意义以外的信息是，张无忌这个足控已经恋上了赵敏的脚。
再来说回张无忌的『难罔以非其道』。
要找到周芷若到底在何处没有迷惑到张无忌，不妨来看看张无忌对周芷若态度有没有明显的转折。若有，则此转折处就极大可能是周芷若没能“罔以非其道”之所在。
在小说中怎样把握一个角色对另一个角色的态度，最直接方式当然是从人物的心理描写中获知，而另一个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揣摩后者在前者视角下出现时的呈现重点，也就是前述获取文字除开字面意义以外信息的方式。
且看『天下英雄莫能当』和『君子可欺之以方』中，少室山屠狮大会前半段，在张无忌视角下原文对周芷若的相关叙述。
尚未见到周芷若之前，张无忌的心理活动如下。
峨嵋派姗姗来迟，周芷若在张无忌视角下出场情况如下。
张无忌去到峨嵋派木棚，给周芷若告罪赔礼时的描写如下。
周芷若暗算张无忌夺魁后，张无忌半夜去至峨嵋派住处，欲给宋青书疗伤时，见到周芷若时的描写如下。
再看『君子可欺之以方』和『秘笈兵书此中藏』中，屠狮大会后半段至周芷如被殷离“鬼魂”缠上之前，张无忌视角下原文关于周芷若的叙述。
三战“金刚伏魔圈”当日，初见周芷若时的描写如下。
听到周芷若欲请自己助阵时，张无忌的反应如下。
黄衫女子出手相救，张无忌得以从绝地危境中脱身后，终于得空回过头来，看周芷若和黄衫女子相斗时的描写如下。
张无忌携了谢逊正准备走开。谢逊认出成昆，后者身份暴露与空智僵持不下，峰顶眼见要起冲突，乱作一团时，张无忌见周芷若被点穴道，相关描写如下。
黄衫女子再次揭穿周芷若灭口奸计后，双双下峰离去，张无忌的表现如下。
元兵围山，峨嵋派一行遇险，张无忌的表现如下。
张无忌救得宋青书，正问周芷若去向时，发现了倚天、屠龙断刃。而后重铸屠龙刀，酒足饭饱之后，张无忌和赵敏外出瞭望山下元兵敌情，又看过了谢逊留在地牢中的壁画后，偶然发现被玄冥二老追击的周芷若，情景如下。
张无忌与玄冥二老激斗，回神查看赵敏和周芷若情况时，表现如下。
周芷若趁着张无忌无暇分身，偷袭，再次欲杀赵敏未遂时，张无忌的表现如下。
看了这么多原文的描写，有没有发现屠狮大会前后半段，文字描写的侧重上的差异呢？
当一个人打心里在乎另一个人时，其关注点就会向她倾斜，特别是向其神态倾斜。具体表现在，有这个人存在的场景，关注点就会落在这个人身上，特别是其喜怒脸色上，甚至站在她身旁的人，也会连带着关注一点(这叫爱屋及乌)。
在屠狮大会刚开始时。峨嵋派一出场，张无忌关注的重点就一直放在周芷若身上。八九十名女弟子，有详细描写的只有“秀丽绝俗的青衫女郎”——周芷若。张无忌首先关注到的，也是周芷若的神色，“面容清减，颇见憔悴之色”。上门赔礼，也是全程关注周芷若及其身边人的脸色。到周芷若夺魁后，张无忌虽然受欺而重伤，去得峨嵋派住处，见到周芷若时，关注点也仍然着落在其“怔怔出神”“情景凄凉”“脸色苍白异常”上，这些都是张无忌打心底里关心着周芷若的表现。
而屠狮大会后半段。到了三战“金刚伏魔圈”当日，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转变。初见周芷若，关注点不再是其神色，而仅仅是“并未服丧”，心中所想也是宋青书“既挨得过昨晚，或能保住性命”。与其说他看的是周芷若，不如说他更关心的是宋青书的死活。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医者仁心，又有多少是出于保住了宋青书或许能说服周芷若帮忙救谢逊，诸位读者就见仁见智了。而得知周芷若要请他助阵时，采取的呈现方式也变成了“一听”“只听”，完全没有视觉描写，显然此刻的张无忌连看她的心情都没有了。而后来张无忌险境脱身，终于抽出闲暇望向黄衫女子和周芷若二女相斗时，关注点也更多地放在了黄衫女子身上。甚至他明明一直看着二女相斗，在黄衫女子欲让周芷若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后者闭目待毙时，张无忌也全程不发一言，还是谢逊这个瞎子替周芷若求情保命。而其后张无忌更是扶了谢逊就欲走开，直到谢逊揪出成昆，成昆与空智翻脸，眼见着将有一场乱斗，他才出于不忍，替周芷若解开了穴道。之后周芷若和黄衫女子双双下峰，文字上一简一繁，更是各种双标。峨嵋遇险，全程只顾着救宋青书。发现周芷若被玄冥二老追击，也是全程光顾着赵敏。周芷若在与不在，失踪与不失踪，到最后似乎跟张无忌都没啥干系了。这种从关心关注到忽视遗忘的态度转变，正是文字除开字面意义以外所表达出的信息。
而张无忌对周芷若态度转变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接下来将揭晓第三十八章的隐藏之笔——『难罔以非其道』的真相。
所谓『非其道』。
张无忌之道，乃君子之道。前面提过，《曾子·子思子》中关于君子的说法——“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不说人之过，而成人之美”。三国时期著名诗人曹植有诗作《君子行》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后复有“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语，虽常被疑后者并非曹植所作，但也能说明在传统道德观念中，正人君子于男女大防上的做派。
张无忌是个知礼守节的人。
『新妇素手裂红裳』中，周芷若一哭二闹三上吊，张无忌心中又是惭愧，又是爱惜，通过一个深吻终于安抚住未婚妻后，有下面一段心理描写。
即便是未婚夫妇，名分已定，深宵共处一室，张无忌依然认为不妥，“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准备离开周芷若的房间。而相比之下，周芷若似乎就没有那么多顾虑，又是一哭，张无忌心软就“又不好走了”。未婚夫妻尚且如此，叔嫂就更是如此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中，在得知周芷若嫁了宋青书之后，宋青书将死，张无忌欲救宋青书换得谢逊一命。事有从急，不得不深夜拜访峨嵋派住处时，有下面一段描写。
那知客僧心中担心的是张无忌与周芷若动手，殃及池鱼，嘴上说的却是“僧尼有别”，以免瓜田李下之嫌。表面君子，心里却想着逃命，典型的伪君子做派。而张无忌在此处威胁了那僧人一句，令其不敢声张此事。原因自然不是他深夜前来私斗，怕惊动了旁人出手妨害，恐怕正是那知客僧口中的“男女有别”“不便深夜近前”吧。说白了，他也自知深夜到女子住所拜访不妥，但形势所迫，也只能够尽量控制此事的不胫而走，把对双方名节的伤害尽量压低。
张无忌通报之后，看看峨嵋派众人是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看看张无忌作为君子是怎样主动避嫌的。
在周芷若提到助他救义父会引人碎语时，张无忌所说又是何其坦荡。
相比之下，周芷若嘴上说着怕天下英雄骂她“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却又立马补上一句自己问心有愧。君子和伪君子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心灵和言行一致，而后者表面上做的和说的是君子之事，心里想的却是小人之为。
周芷若无论是“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的怨怼之语，还是“倘若我问心有愧”的惊人之句，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虽然她嫁了宋青书(张无忌视角)，但是她还是爱着张无忌。并且这种情愫不仅仅是埋在心里，她还要清清楚楚的让张无忌知晓。而这种想法和行为，绝对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与子共穴相扶将』中，小昭曾如此评价阳顶天夫妇之事。
“心中一直有着”一个人，“原不该嫁”别人，“既已嫁了”别人，“便不该再和”这个人纠缠不清，张无忌对此也是颇为赞同。更何况现在宋青书生命悬于一线，自己丈夫就在旁边还要向旧情人吐露未绝之爱意，于心何忍？当真是“不知廉耻、水性杨花”了！
这一晚在周芷若房中，她先是质疑张无忌救宋青书的用心，是“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犯了“君子不先人以恶”的忌；后又全然不顾及宋青书的存在，当面跟张无忌明说她“问心有愧”对其怀情，哪里还有一点念及夫妇之义、白首之约(张无忌视角)，犯了君子“不疑人以不信”的忌；同时对将死丈夫的无视也违背了张无忌所看重的仁。所谓『非其道』，周芷若当晚的言行，正是处处违背了张无忌所信奉的君子之道。
所谓『难罔』。
当周芷若质疑张无忌救宋青书的用心时，张无忌的反应如下。
他先是“心头一震”，惊到了？为何惊到了？因为周芷若所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压根连想都没想过这话会从周芷若的口中说出。对于张无忌来说人的生死是凌驾于儿女私情之上的，以一个人的生死来作为儿女家感情的筹码，这与他的信念背道而驰。并且周芷若说他要去做什么“朝廷郡马”，不免有说他贪图富贵荣华之意，但即便已经认定了赵敏，他张无忌也绝对不可能向残暴的元庭低头。周芷若如此误解于他，是张无忌始料未及的，因为在他心目中，周芷若是下面这样的。
周芷若原本应该是“温柔和顺”的，是“只须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就能够理解他的人。在张无忌的心中，周芷若一直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姑娘，那是自己的知己。
在『有女长舌利如枪』中，张无忌邂逅周芷若时，自知寒毒难救，心中难过，食不下咽。周芷若接过张三丰手中碗筷，劝说年幼的张无忌，细心照顾的情景历历在目。
这里岔开再替周芷若说句公道。
众所周知，由于童年的成长经历，张无忌有比较重的恋母情节。赵敏跟殷素素相仿，一个是天鹰魔教教主之女，一个是元室祸害武林的郡主。殷离因为血缘，即便练习“千蛛万毒手”致使相貌丑陋，眉眼中却与殷素素说不出的相似。小昭虽然年纪小，但对张无忌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有几分母性的影子。因而有读者认为，四美中唯一不像殷素素的人，就是峨嵋仙女——周芷若。
成年重逢后的周芷若，确实少了殷素素的影子。但是当年汉水边照顾张无忌，喂饭喂水的渔家女孩，难道不正是张无忌母亲早亡后，遇到的第一个对他悉心照顾，喂他饭食的姑娘吗？连张三丰看在眼里，心里想的都是张无忌“自幼死了父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更何况“将一大碗饭都吃光”，还“吃得十分香甜”的张无忌呢？况且张无忌此时年幼，父母又过世未久，不更加会把这个喂饭喂水的女孩与自己的母亲重合吗？谁还不是父母喂饭喂水长大的呢？周芷若虽然性格、身份上不似殷素素，但却是在殷素素死后，第一个让张无忌感受到母爱关怀的女子。在童年滤镜的加成下，这一饭之德，张无忌可以记得很久，很久。
再看『青翼出没笑一飏』中，张无忌与周芷若重逢的场景。
请注意，张无忌是“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这人便是“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如果说万安寺张无忌半年之后凭脚丫子识得赵敏，说明绿柳山庄地牢里的香艳邂逅令其久久不忘。那么这十年之后凭声音识得周芷若，是不是也说明当日汉水舟中小女孩的言语张无忌常常回想呢？
那日张无忌食不下咽，自觉命不久矣。既然活不成了，吃饭又有何用呢？而周芷若这样安慰道，“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饿”。“张无忌心想不错”，便张口吃饭了。吃与不吃，自己都得死，但他不愿太师父伤心，不愿太师父饿肚子。张无忌的心中，自小就是先人后己。同样是『有女长舌利如枪』中，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上少室山求少林九阳功未果后，爷孙俩有下面一段对话。
周芷若的劝说，不是从张无忌自身的利益出发，而是立足于张三丰的忧乐进行分析。这与张无忌的价值观念是契合的，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因此他听了很是受用，这才吃起饭来。而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周芷若善解人意的知心女孩形象，深深地钉死在张无忌幼小的心灵中。
说回张无忌的『难罔』。
且说张无忌一直以来认为周芷若是懂他的知己。当下却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在对方心中，竟是个将儿女之情置于他人生死之上贪图富贵荣华的小人。这一惊着实不小！
震惊之余，张无忌却认为“不便置辩”，为何不便置辩？自己“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此一回，周芷若欲动摇张无忌的内心，未能成功。
之后周芷若说出了所谓金句“倘若我问心有愧呢？”。而这次张无忌的反应如下。
这里的反应是“一呆”，头脑直接当机了，吃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前面说过，要理解故事的暗线，需要获取文字除开字面意义以外的信息。之前介绍了从人物视角出发揣测人物态度的方式，这里再介绍另一种方式——根据作者的用语用词习惯揣测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潜台词。一个人在写作时，不免都会有自己的用语习惯，在表达相同或相近意义时，往往会采取相同或相近的用词或用语(这一点也常用在鉴别同一作者的不同文章是否存在代笔的问题上)。
“你……你……”这种说话说到一半却说不出来的句式，全书共出现27处。其中15处表惊恐意、3处表惊怒意、另3处表惊讶略有不爽，共计21处在惊讶之余有明显的抵触之意，仅 2处单纯表惊讶、3处惊讶之余有正面情绪流露。剩下一处就是这里张无忌被周芷若惊呆了，从概率上讲，这里惊讶之余包含有正面情绪流露的可能性不高，而负面情绪的可能性更大。
张无忌听到周芷若吐露情愫后，心情是感动还是厌恶呢？这里不好说，不过从他以为对方会同意两人一起挑战“金刚伏魔圈”时，一时心喜，脱口而出“芷若”的称呼，在听完对方的“问心有愧”后，立马改回了“宋夫人”的称呼。张无忌的内心对这个“问心有愧”多少是有抵触的吧。但以张无忌的心思，周芷若这种有违君子之道的言行，他是从来没想到过的，因此更多的是呆傻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而欢喜还是抵触，反倒可能并没有想那么多。
然而其后，赵敏出现向张无忌挑明了周芷若的心思，以至于他不得不去深思周芷若当晚的言行。冷月之下，张无忌的心理活动是下面这一段。
我们的呆傻直男张无忌，在听了“倘若我问心有愧”后，对周芷若的心思竟然是“为甚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当赵敏指出周芷若并不希望张无忌尽心医治宋青书时，他的反应是“一怔”——楞了一下，接着“无言可答”。所谓“无言可答”，实际上是有言但不愿以此言作答。因为周芷若的言行都让他得出结论，她确实希望自己的丈夫重伤不治，但张无忌内心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承认。“无言可答”，恰恰是再没有任何借口和托辞可以为周芷若开脱的意思。
这里引用一段连载版的文字以佐证张无忌此时的心情。
连载版此处的心理活动到三联版显然做了较大的变动，但在前后剧情并未有过大更改的情况下，人物的基本悲喜情绪却是一致的。正如此两版，回思的对象虽然各异，连载版是“一生经过”，三联版是“自与周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但张无忌面对的一弯月牙却是一般的“冷”。
“自与周芷若相识”对应“自从离开冰火岛”(想想本文开篇提到的，张无忌自踏入江湖起，才真正面对的敌人——世间人心的险恶)，“与周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对应“可说没一日不是身在忧患之中”，“适才相见时她的言语神态”对应“自己一心求好，但往往事与愿违”，“低徊惆怅”(低徊，徘徊；惆怅，失望而伤感)对应“在冰火岛此生终老，岂不是好”(对世间人心险恶的失望与心生退意)。连载版与世间的决裂，同样也暗示着张无忌与周芷若的决裂；而对周芷若的徘徊与不舍也正如他对那纷繁俗世的徘徊与不舍。这个世界终不是张无忌所认为的那个“一心求好”的世界，正如周芷若也早已不是那个汉水边喂饭喂水的善良女孩。
相由心生，月无冷暖，冷暖自在人心。同样是这一弯少室山的月牙，一天之后的夜晚，张无忌与赵敏相拥相依的地牢中，就是另一番情景。
同样是那一弯月牙，无名荒岛上，张无忌搂着周芷若的情景却是那般香甜。
人生“若”只如初见，张无忌和周芷若的结局可能会大大不同。这里岔一句，荒岛上那一勾明月，除了是张无忌和周芷若海誓山盟的证人，同样也必然是周芷若杀人越货栽赃骗婚的证人。
赵敏向张无忌点明关节后，“微微一笑，翩然入内”，把思考和选择留给了张无忌自己。周芷若以丈夫垂危却想着对方伤重不治的方式向张无忌流露真情，终于将张无忌的心推得越来越远。正可谓君子『难罔以非其道』耶。
回顾全书。『当道时见中山狼』中，简捷引诱张无忌说杨不悔“又不是你甚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便是”时，何太冲念及张无忌是救命恩人便逼迫杨不悔喝毒酒时。『倚天长剑飞寒铓』中，灭绝师太破例掌下留人饶张无忌一掌令其兀自保命时。『祸起萧墙破金汤』中，明教众人要张无忌趁人之危打死圆真时，以及圆真反过来诱骗张无忌说明教中人说话不算话时……张无忌哪一次不是不为『非道』所迷惑，始终坚持他的道义？君子『难罔以非其道』正是张无忌自小就能够身正而保持仁义，行走至今的根本原因！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正是《倚天屠龙记》全篇故事的思想内核，前者指引了张无忌的磨难，后者坚定了张无忌的道义。所谓『倚天』『屠龙』，正是指侠客张无忌倚仗苍天浩道屠杀非道之恶龙。其龙，指元室昏君，更指险恶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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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关于新修版问题。
新修版历来被诟病奇多，个人的观点是，关于金庸在新修版中所作出的修改，需要读者辩证地接受和舍弃。金老作为《倚天》的原作者，对成书时的关窍之处自然是了如指掌。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本文中指出的全书『难罔以非其道』这一思想暗线与感情线合龙并归一处时的改动。张无忌作为正人君子面对“非道”的诱惑，在周芷若“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倘若我问心有愧”的拷问处达到了高潮。而在此关窍之处，新修版加上了他面对周芷若“去做朝廷郡马”的拷问时“其实我并不想救活他”的心理回应。张无忌自己尚且这么想过，又何以要求周芷若“宁愿自己丈夫伤重不治，那是绝无是理”呢？他自己尚且有此私心，后何以由此对周芷若高标准严要求，自那一晚之后对对方态度转冷呢？一个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仁侠形象彻底崩塌，一个心灵澄澈的君子，彻底沦为仅仅是言行上不敢越界的伪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是建立在人惯常以己度人的逻辑基础上的。如果君子自己都有那么些花花肠子，自己都只是言行上当君子，内心却像小人，那么他又何以想不到对方可能也只是表面君子呢？如此“君子”又怎会被欺呢？如果君子自己内心都时常有小人的悸动，那么面对一个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人，又何以不会被其诱惑呢？事实上经过金庸两次的修改，已经终于在新修版将赵敏翩然入内后张无忌的内心独白，由对险恶人心的失望，逐步改为了对“结了婚”“宁愿丈夫重伤不治”也要对他余情未了的周芷若的念念不忘。这么个伪君子，显然已经为『非道』所罔了。然而一部经典的作品，其行文和人物感情铺垫必然是环环相扣的，改得了张无忌面对一弯冷月时的心情起落，却改不了那晚之后从连载版一路带来的字里行间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漠视。除非将每个细节推倒了重写，否则这样的作品是经不起细读的。
关于新修版的结局，我是不会去解读的。因为你越是去细挖，会发现越多的细节冲突和人物情感逻辑上的瑕疵。这必然迫使你不得不忽略掉那些从先前版本带来的，放在新修版中显得多余的，细节刻画和文字字面意义以外的信息。这样的精读，于个人的欣赏水平，于个人的修养，有什么益处呢？让人精分的文字，不读也罢了吧。
关于作者与读者。
每一部经典的作品产生，作者都应该是第一个被感谢和尊重的。非常感谢金庸先生创作出像《倚天屠龙记》这样精彩的武侠小说。但是作者一旦落笔，其对作品的影响力终究应该是有底线的。
阅读是一个读者与作者交流，同时也与自身交流的过程。文字虽然形成于作者笔下，但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那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情节画面，却确确实实地形成于每一个读者心中。人们常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也送诸君一句话，“哈姆雷特诞生于莎士比亚笔下，却只活在万千读者的心中”。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有其严谨的内生逻辑，而这个逻辑就是作者对其作品施加影响的底线。一次舒服的阅读体验，是读者与人物交心的过程。交怎样的朋友，读者自然有选择的权利。你认同怎样的张无忌，便能读出相应的《倚天屠龙记》。
一些题外话。
《倚天屠龙记》是一部很有趣的作品。我发现最有趣的地方还在于三联版中种种叙述在现实读者群体中的映射，赵敏与周芷若的勾心斗角，小昭的小小心机，殷离的古怪精分，张无忌的百感交集，张三丰的混世高人……同时这部小说也是一部富有禅意的作品，具体体现在谢逊的立地成佛，张无忌的苦海无边上。若是有精力，我会再做分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