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坦往事 9

9.See You Soon

在通天锤号的位置信号彻底消失之后,通天晓的处理器被懊恼和愤怒填满了,他不敢去想象领袖将要面对什么——也许是酷刑,或者是直截了当的下线。在极度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召回千斤顶,接替他的指挥官职务,然后把自己放逐到了赛卫1上去看仓库。

千斤顶回来的时候他的老长官已经出发前往赛卫1了,甚至没有跟他碰个面,交代点什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千斤顶开始担芯这一切,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事情能打垮他的长官,会让通天晓放弃自己的职责,而更让他担芯的,是另一位故友。在自动接收完毕所有权限之后,千斤顶通过通行信息找到了前首席医官。几赛时行程之后,他在一个破旧的小诊所里见到了救护车,救护车正在给一个霸天虎看腿甲一级轴承。见他进来并无惊讶,只是微微额首,示意他去一边等着,等看完这个故障机再聊。

千斤顶会意地坐在一边,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里很简陋,看起来是间废弃仓库改建的。在领袖被虏走之后,救护车被吊销了行医执照,所以现在只能在这样的黑诊所偷偷看几个故障机。

几赛分之后,齿轮置换手术结束了,红白相间的霸天虎小声道谢,然后走出了诊所,这时候救护车才直起腰,看了看千斤顶。

“你是来叙旧还是有故障?”救护车坐在一张破旧的金属条凳上给自己的手指关节上机油,看起来很自如。

“想和你聊聊天。”

“行吧,趁没有故障机,咱们就聊聊。”

“你说……”千斤顶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他会伤害领袖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救护车摊手。“他又重启了一次,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许会让领袖下线也说不定。”

千斤顶错愕地看着救护车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搞错了。“我听说在威震天接受审判前,你曾经为他作证,说他神志清明,没有暴力倾向,认罪态度良好?”

救护车点点头,“是我。”

“之后陪审团才会同意他出现在现场?”

“是的。”救护车笑了笑,“所以,我没有被军事法庭审判而只是吊销执照,已经是很宽容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协助威震天?”千斤顶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救护车肩甲上,用力捏紧。

“也许……因为无聊?”

“我不信。”千斤顶摇摇头,“你一定有苦衷的,告诉我,我会为你争取。把你的执照和信用码拿回来”

“没必要,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个天性邪恶的机子呢?我就是想和威震天串通一气,黑暗面让我快乐不行吗?要么,你把我抓回去算了。要是不抓我——我现在连汽车人都不是——你管不着我。”救护车微微转过身,让千斤顶看了看自己胸甲前空荡荡的涂漆。“没事儿就走吧,我还有故障机要看。”

千斤顶叹了口气,“是不是有机子在胁迫你?是虎子吗?你是不是被监控了?跟我走老救,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救护车摇摇头,然后直视千斤顶。

“我希望他一去不回。”救护车一字一顿的说。

这句话之中的真情实意让千斤顶打了个寒战,他叹了口气,松开救护车的肩甲,然后转身离开。

千斤顶知道首席医官是个多么固执的机子。但他依旧不相信救护车会让领袖身犯险境,现在,即使被剥夺了一切头衔,救护车依旧在救治故障机,就这一点,就值得千斤顶信任。

之后千斤顶联络了通天晓,通天晓挂断了他发来的通讯,然后发来一份书函,表示指挥官有什么吩咐直接下令即可,他正在整理仓库,没时间通讯。千斤顶明白老长官不乐意见他,也只能作罢。

大选的时间越发接近了,千斤顶听参谋们说自己得顶上去,他开始试图说服首席情报官爵士背这个锅,被回绝了,爵士表示自己更喜欢当辅助,而大黄蜂更不可能离开地球,千斤顶觉得自己被架在熔炼炉上烤,每天都在焦灼中度过。

3赛日之后,转机出现了。

这天清晨,千斤顶在作战星图上发现了自己的“老朋友”——千斤锤号的踪迹,而且飞船正在全速返航中。千斤顶一下子就精神了,立刻给千斤锤号发送确认消息,同时下令星空港准备接驳。几赛分后,千斤顶又一次听到了领袖的声音:“通天锤号,请求入境。”他高兴得变形在楼道里跑了两圈。

两赛时之后,千斤锤号回来了。

千斤顶亲自前去迎接。等舱门开启,千斤顶却没有等到领袖下船,他冲进飞船,惊恐地看到地面上能量液的痕迹,他火种一紧,顺着能量液的痕迹搜寻,终于在操作台下面看到了昏迷下线的领袖,领袖的状态很糟,胸甲破开了一个大洞,受应力形变的火种仓裸露在外,链接火种仓的神经线路和能量管线断了大半。

此情此景,千斤顶只能联想到一场恶斗,他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发给救护车一个信息。

——领袖回来了,伤得很重。

 

***

 

救护车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当他看着机体上插满各种管线的领袖疲倦地对他微笑,并告诉他“已经撤销了所有对你的指控”时,他希望自己就在这里下线算了。

救护车慢慢走过去,颓然坐在领袖病床边上。

“我告诉他们是我让你作证的。”领袖说。

“为什么回来?”救护车低声问。

“他走了。”领袖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一切活力都被抽走了那样,但他的表情很平静,确切的说,是毫无表情。

“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帮他?”

“我就要下线了,为什么要让他经受生离死别的痛苦呢?他现在……很好。他自由了。”

救护车抬起头,看见领袖曾经湛蓝清明的光学镜变得灰蒙蒙的,就像两块毫无生气的光学玻璃。救护车的火种一下子就缩成了一个僵硬疼痛的小点。痛苦攥住他的发声器,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过头雕,不去看自己的老朋友。

“他们……已经恢复了你的权限,你可以……继续……行医了。”领袖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把通天晓调回来了,以后……你们……”领袖花了一点时间忍耐深入每条管线与神经线路的疼痛,免得自己痛呼出声,然后继续说下去。“汽车人还需要……指导者,我想拜托你……”

领袖已经不能一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了。

“你需要治疗。”救护车说。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病房,到一边的医疗物资储藏间拿了几个配件和手术器械。他的权限果然恢复了,所以一切都格外顺利。当救护车回到领袖的病房时,领袖的光学镜已经彻底熄灭了,救护车知道领袖已经失去了视力,天元之力耗散的最后时刻,能量不足以支撑这些零件运转,领袖的机体功能会一点点停摆,最终……

救护车摇了摇头。

“你需要治疗。”救护车重复着。他手脚利索地为领袖更换了两根主能量管阀,在发现领袖的一小部分内部零件已经开始褪色时,他立刻调来了更多备用零件,用来更换那些发灰坏死的部分。经过一整夜的手术,救护车几乎把领袖腹腔中除了火种仓之外的零件全部换过了,他想,只要他换得足够快,就可以滋养那颗黯淡到几乎不可见的灰蓝色火苗。

——它还在跳动。

救护车的处理器里除了过去几百万年的病例和医疗方案什么都没有,悲伤,没有,怨恨,也没有,他只想作为一个医疗单位,把眼前这个金刚的下线时间拉长一点。

清晨时分,领袖突然醒了,他的光学镜闪了两下,然后又熄灭了,他吃力地转过头,空洞的光学镜看向救护车的方向。

“阿救……我好疼……”领袖低声呢喃着。

这一刻,救护车觉得自己被一下子打碎了,他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恨奥利安,或是擎天柱,他永远不可能恨。

“阿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领袖吃力地说。

“我不生你的气了。”救护车低声说。

“那就好。”领袖低声说。

在这一刻,救护车知道自己需要奥利安,也需要擎天柱领袖,这两个名字从来就只属于同一个tf,属于同一颗被战争的苦难和自责折磨着的高贵火种。这个tf是救护车一生的信仰啊!救护车一直明白,他愤世嫉俗的火种一直很清醒地意识到,把一个tf当做寄托是多么可笑,但这个tf,这个无数次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的tf,直到此刻,救护车都还能深爱着他,就像爱一颗温柔的恒星,爱一片为干渴旅人降下甘霖的云,爱一阵驱散阴霾的暖风。

救护车于是下定了决心,他凑近领袖的音频接收器,低声说:“奥利安,我想和你融合火种。我需要你的记忆来排遣孤独,我需要……你的智慧,指导我……还有汽车人们,甚至所有赛博坦人。”

“那会……很疼的。”

“我会挺过去。”

“好。”

领袖调集全身能量对自己的机体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火种融合,他担芯自己无法完成这个过程就会下线,但当救护车明亮的火种拥抱住他的时,温暖淹没了他的感官,他只觉得此刻像是一个夏日,一个轻度高纯气味的夏日,温度高得出奇,那时候他还年轻,年轻得甚至不知世间险恶,也不知道爱情和战争会给他怎样的苦难。那时候他和救护车并肩坐在教学楼顶,看着远处赛博坦的天际线,连绵的金属楼宇,明亮得像一个幻境。他们共享一瓶甜腻的能量水,救护车在开黄腔,奥利安开始没听懂,在搞明白涵义之后露出了一个想笑又羞涩的扭曲表情。

两颗火种融合在一起,时间倒回到一切的开始。

“奥利安,奥利安·派克斯,信息学院的。”

“我叫救护车,你可以叫我阿救,以后你就是我罩了,知道吗?”

“……好?”

“听起来不怎么确定?”

“好!”

“我预感到我们会处的很好。奥利安。”

……

火种链接只持续了几纳秒就断开了。领袖的机体在瞬间褪去了全部色彩,救护车被火种深处传出的疼痛激得倒在地板上,他模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火种伴侣,而后信息通道就被源源不断的痛感占据了。

听到病房动静的另一位医疗单位冲进来,查看情况。

“首席医官?你还好吗?”

救护车的光学镜在飞速频闪,另一个机子的一生在他储存器里安家落脚,这么庞大的信息量让他数次信息过载,与此相伴的还有火种链接断裂造成的剧痛,救护车说不出一句话。

“让我给您用一只止痛剂,好吗?”另一位医疗单位询问。他看见领袖的机体已褪去了象征性的红白蓝涂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领袖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主要是慢性火种衰弱,外伤倒是次要的,顶多算是加速了过程。)他也是军医,见过太多剧烈情绪造成的机体疼痛,这种故障无法可解,只能等情绪慢慢褪去。

但救护车摇了摇头。他得疼,他想,这是奥利安给他的,他得牢牢记住这一切。

 

 

***

 

 

这个星球的冬季是如此漫长,确切地说,很多原住民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冬天里,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季节。科学家给出的解释是这个星球并不处于碳基生物的宜居带,它离主恒星太远了。而另一个更实际的解释是这里的居民由流放而来的犯人,星际倒爷,还有其他无处可去的奇怪生物组成,他们没办法进入那些温和动人的好地方,因为法律或者经济原因,所以,这些生物就这样窝在一个永恒的冬天里,用尽全力把自己维持下去。

威震天在冰冷的街道上慢慢前行,朔风几乎冻结他体内的能量液,他记得这里,不过记不太清了。那段被汽车人俘虏的日子他一直记不大起来,但是他想起自己曾在另一个机子的记忆中看到过这里,是谁呢?哦——是擎天柱,他的宿敌。

威震天不知为什么颤抖了一下,火种开始在胸甲里跳得兵荒马乱,他叹了口气,模糊不清地骂了几声。

这几百年,威震天一直在银河系边缘流浪,出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总是避免接收一切来自赛博坦的消息。他曾经把这种忌惮归类于对失败的羞耻感,但很快,一种空虚就涌了上来,杀死了所有其他情绪。而让他更觉不可启齿的是,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那次和敌人未完成的对接竟是他最为想念的时光,他想念擎天柱,想念那时候的自己,充满愤怒和欲望,充满生命的力量。他甚至数次回到他们最后相处的地方,抱着一种无望无解的思念自我抚慰,但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赛博坦自内战之后的第二次大选结束……卡隆被评为赛博坦最宜居城市……”

断断续续的新闻从一间酒馆内的量子通讯收音机放出,威震天意识到那是来自故乡的讯息,他想走进去听个究竟,但他的机体却突然自作主张地变形,急速飞离了这里,这已经不是威震天的机体和他的意识第一次互相打架了,威震天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机体远离这颗杂乱的星球,芯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哀。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另一个银河系边缘的小星球,冥王星,他花了几赛日在这个小行星表面翻找任何留存的痕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是塞伯坦人发掘的矿坑,准备探查一番的时候,他的机体也是如此,违抗他的命令,从那里飞走了。

他想质问,他觉得这是老对头的鬼把戏,那个狡猾的地面单位为了保险起见给他的机体设置了重重禁忌,可为了什么呢?军事机密?那还有意义吗?

时间把他的对手酿成了一个天大的谜团,而威震天为了这个迷寝食难安。

几赛日之后,威震天在附近的星际枢纽登上了一艘旅行飞船,飞船在招募航行员,最好是机械种族,有过星际飞行经验者优先。威震天盘算了一下手里花样繁多的货币和信用点,觉得是时候再打一份工了。上次当雇佣兵赚的信用点只剩不到十个,连最便宜的星际船票都无法购得。在经过垃圾星这次的机体抗议之后,威震天下定决心用伪装全息回赛博坦一趟,再见见自己的老对头,和他好好聊聊这回事儿,实在不行,前暴君并不介意再偷走他一次。

这件事终于让威震天觉得有动力了起来,之后,他很顺利地得到了一个维修员的职位,说来大家可能不信,在报应号上威震天其实是最精通船体构造的机子之一,有时候飞船出了故障,他注意到警报也就自己过去修好罢了,有时声波会快他一步,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给飞船维护的。这些星际旅行船比起报应号结构简单了好几个档次,所以对威震天而言根本算不上事儿。

在登上飞船之后几个赛日,飞船跃迁到了赛博坦大星区。在这艘飞船上,威震天把自己的作息调节成了昼伏夜出,等晚上旅客们都去休息了他才会拿着维修盒出自己的生活仓,在飞船四处敲敲打打。领自己的那一份儿能量吃。

在完成维修工作后,他会带着自己的口粮去飞船前端巨大的加强玻璃舷窗,一边看窗外越发熟悉的星空一边进食。这颗标志性的淡蓝色恒星——哦,他在这里和擎天柱打过一场,那时候他们在宇宙间互相追逐,而擎天柱总是不愿意和他正面交锋,总是躲避,让他无比气恼。他记得那时候有星际海盗趁火打劫,袭击了伤痕累累的方舟号,还是自己及时赶到,用报应号的火力把那搜丑陋的海盗飞船轰了个稀巴烂。之后……之后,他好像见了擎天柱一面,但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他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威震天叹了口气,吃掉金属餐盒里最后一个能量块,然后站起身,慢慢走回自己的生活仓去。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一周左右飞船就会抵达赛博坦位于赛卫二上的星际关口,在那里停留5赛日,那时候他可以趁机跑下去,“看望”自己的老对头。也许,他甚至可以以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纷争,比如建议领袖在公休时离开赛博坦,和他会面。

威震天在航行中偷偷修改了一个乘客的数据,把他的终点改成了赛博坦,然后又用在雇佣兵团搞到的全息复制器复制了对方的外观和身份信息,并用对方的信息报关成功。这样他就可以在赛博坦畅行无阻了。

计划万无一失,但随着飞船越来越接近赛博坦,威震天却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感到如此不安,是害怕泄露身份吗?亦或是看见赛博坦在领袖治下蒸蒸日上而嫉妒?威震天搞不清,不过,他决定强行忽视自己的小情绪,只是不断想象着与领袖的会面,计划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希望考虑到一切突发事件以及解决方案。但这样的精芯算计并没有让他的焦虑减轻。

飞船降落的这一天,公共频道早就开始播报飞船的停靠时刻表。等飞船慢慢停靠在泊位,巨大的曲速发动机发出一声改变速率的嘶鸣,停止高功率运转,进入待机模式,威震天就站起身,拿起他早就准备好的假通行证,激活伪装全息,走出生活仓,和其他生物一起依次下船。

在走出飞船的那一刻,威震天的火种急速张缩起来,这样激烈的频率甚至让他胸甲发疼,他看了看远处流光溢彩的赛博坦,叹了口气。

“奥利安……”他突然脱口而出。

威震天向前走,拿着自己预备万全的伪造信息准备通过星际关卡,也许是这一刻,又也许是电子屏礼貌冷清地询问:“目的?”那一刻,威震天突然怕了,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赛博坦,那些闪烁的万家灯火是如此热闹繁华,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甚至撞倒了两个塞伯坦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旅行飞船上自己的生活仓。

威震天关上舱室的生物感应灯,然后用力合上狭窄的金属舷窗,把那片充满生机的故土关在窗外,生活仓里一片漆黑,他躺在充电床上,对自己说,他再也不会来了,永远,永远。

 

***

 

自赛卫2起航后,有许多赛博坦乘客加入了旅程,威震天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加小芯,他准备等飞船停靠下一个大型星际枢纽时就离开这艘船,然后……也许去另一个星系,或者找点其他事情做做。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舒服了许多,就像漂浮在半空那样,毫无负担,他决定真正地和过去割裂开来,再也不去想那个恼人的机子,他只要知道知道擎天柱领袖还在赛博坦上驻守就好了。

等所有乘客都进入休息状态,威震天拿着工具箱出门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全,他不想自我审视,也不想思考太多,这样庸常的日子仿佛就是他需要的,也许……他还可以找机子约约会,享受一下对接生活。当然,如果是赛博坦地面单位就最好不过。

威震天哼着小调走进轮机舱,拧紧了几个阀门,调节了一下能量泵压力值,然后又调出飞船运行日志看了看,发现了几个小的报错信息,于是到故障点把它们一一排除。事到如今,他好像也并不想去舷窗看星空了,那些星星,恒星、行星、中子星亦或是瑰丽诡异的星云都变得极其同质化,变成拥有数字编号的亮点儿,失去了所有诗意,就像一首被过分解构的抽象诗歌,彻底失去了美感。

但他还是得去那里巡视一下,毕竟舷窗是整个飞船最脆弱的部分,任何微小的裂纹都可能导致巨大的灾难。

出乎意料,有乘客在那里看风景,当然,威震天也遇见过不乐意合群休息的生物——要不然他的伪装全息是怎么来的呢?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这个乘客他认识。

威震天挑了挑眉,理智和机体本能都在告诉他远离这个塞伯坦人,但他的好奇芯实在太过炽盛,所以最终还是选择在黑暗中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个塞伯坦人看了很久星空,独自喝了一整瓶高纯,他身边有两个能量块形状的淡蓝色合金玻璃杯子,但他只用其中一只喝高纯,另一杯却一直没动。等他喝完了全部,才慢慢啜饮那杯被剩下的。口中念念有词。威震天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不过看样子是在和空气对话。

等对方开始移动之后威震天就立刻隐蔽地跟了上去,直到对方的舱室,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跟踪,回到自己的生活仓休息了。

威震天很快陷入了梦境,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什么梦了,但这个突然出现的故人却像一把钥匙一般打开了他潜意识的大门。他梦见了领袖,在梦中他的火种温和地燃烧着,周遭包裹着领袖熟悉又柔和的磁场。他好像刚刚过载过一次,还未完全消退的对接脉冲信号促使他在充电床上翻滚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因为对接而过分紧张的金属肌肉放松似的。领袖在他身边,微笑着,靠着床头半坐起身,一只手放在他腰侧,轻轻按揉着,他发出一声低哑而舒适的叹喟,然后任由领袖的手掌在他机体上游移,用微电流刷过他的机体外甲。

“奥利安……”威震天低语。

他是被自己的声音吵醒的,他惊醒,然后坐起身,四周一片漆黑,他遥控打开房间的生物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当然如此。

威震天去盥洗室冲洗了一下,他看了看内置时钟,发现他只不过冲了几十赛分的电,现在依旧是飞船上的休息时间,不过他再也无法入睡了,考虑一会儿之后,威震天终于决定摸到那个塞伯坦人的房间去

威震天小心翼翼地破解密码锁,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对方充电床旁边,按住对方的臂甲(那里应该有武器模块)。对方几乎是在他靠过来的瞬间就上线了,但还是慢了一步。

“威震天?”

“你好,医生。”威震天压低声音说。“别怕,我只是想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扣住我的武器模块打招呼?”

“哦,以防万一。”威震天低笑着说。“走火就不好了。我可是答应过你们领袖不伤害你们小汽车人的。”

救护车情绪复杂地看着对方,然后长叹了口气。

“你想干什么?”救护车问。

“没什么,看见你上船,觉得挺亲切,就过来问候一下。”

“然后呢?”

“顺道问问你们领袖近况如何,上次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可是相当没有活力。”威震天松开救护车的臂甲,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救护车活动了一下被攥得发疼的手腕,“上次你坑我的事你以为我忘了?”

“你也害过我,我们不就打平了嘛。”威震天耸耸肩,“我只想关芯一下老对头。”

“你没有资格。”救护车低声说。

威震天本以为自己会发怒,但他竟然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你是他的医疗单位,我跟你问问他的机体情况有什么问题?”

“你问了我就要说吗?你谁啊?”

“所以……他很好,对不对,应该在赛博坦上忙得不可开交?上次他还跟我抱怨工作太多。”

救护车顿了一下,然后反问:“你是从来不听赛博坦新闻?还是间歇性智障?隔一段时间就清空一次记忆?”

“你攻击型太强了吧,我只是出于好意询问,你只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赛博坦的消息我不怎么留意,反正我现在也不算赛博坦公民。”

救护车摇了摇头,“我没义务告知你任何信息,想知道就自己上赛博坦去看。”

威震天于是想起前段时间自己突发的胆怯,就像一个糟糕至极的寓言。但他并不相信领袖会被他攻击一下就出什么故障,毕竟他们互相造成的故障比那严重得多得是,每次领袖都会崭新地出现在他面前。威震天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了解他,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现在在搞些什么,我们打了九百万年,我对他那一套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在我休息的时候潜入我的舱室?”救护车平静地问。

“只是路过打个招呼罢了。”威震天耸耸肩甲,“我知道他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出来旅行,你们汽车人就是这样,同伴是第一位的,不是吗?”

救护车苦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招呼打过了,你可以走了。”

威震天没有得到想要的肯定答案,他思索了一下,坐在救护车充电床边上。

“下逐客令可不够礼貌,这样吧,我们来聊聊天,我很久没有遇到赛博坦人了。”

“那就来聊,你想聊什么?”救护车靠在床头上,点亮一盏明黄色的小生物灯。然后拿出一小瓶淡绿色的药剂,给自己注射。

“合成能量?”威震天问。

“没错,稀释后的,没什么大副作用,只是止痛罢了。”

“你故障了?”

“不关你事。”

“你出来旅行,要去哪?去地球?”

“找个喜欢的地方待着,不是地球,地球变化太快了,和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独自旅行?我以为你们汽车人干什么都喜欢组团呢。——你们领袖也会休假,对吧。”

“他……他没有休过假。”救护车低声说。

“也许他也该享受一下旅行。”威震天说。

“哦,当然,他应该享受旅行,享受休假,享受一个无所事事的清晨和一杯冒着气泡的高纯。——但他不能了。”

“还真是工作狂。”威震天摊摊手。他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站起身,向救护车致意。“打扰你半天,我走了,你休息吧。”

救护车没有说什么,只是直接关掉了那盏床头灯,自顾自地躺下了。

在黑暗中,救护车又开始翻阅领袖的记忆,这能让他觉得好些。当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走出来”之后,他索性选择完全浸入,未来不会更好,救护车想,而他起码还拥有过去。

在领袖的记忆库中,所有人都更加明亮和美丽,世界充满希望。救护车偷偷地笑了,这些属于奥利安的孤独时光,每一个自省的瞬间曾经如此鲜活地存在过,和他存在于同一个空间,而他却从未能够理解过,而现在,他怀抱着这些过去,就像和故人互相和解。

更有趣的是,从奥利安的角度看,威震天是角斗士抑或敌首并没有太大区别,他的目光总是热切地追寻着对方,温和又炙热地思念着对方。救护车自己从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机子,他的理智告诉他任何存在都有缺憾,就算对领袖他依然抱着审视的目光,他无法理解这种包容一切的感情,但在奥利安的记忆序列中,他感受到了这样的无可名状的情感信息。而这样的情感甚至并不局限于威震天,是的,最开始他是这样热烈地爱着他的角斗士,之后,在背上了重担之后,他无可倾诉的爱渐渐移情到了世间万物之上,他爱着一切有感知能力的生物,为他们的悲伤而痛苦,为他们的喜悦而快乐,因为他们的逝去而自我厌弃,精神自杀,而在生命的尽头,在他火种熄灭之前,他终于能够肆无忌惮的时刻,他想着他的挚爱,想象他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塞伯坦人和伴侣相守的一生。

不过——当然,救护车依然不能理解奥利安。

而威震天本机,现在的这一个,反而没有奥利安记忆中那只被爱驯服的野兽令救护车倾慕。当威震天浑身都是能量液,从角斗场回到休息舱,他看到奥利安的瞬间就会褪尽一身杀气,变得温驯,敏感,他坐在奥利安身边,任由红蓝色的地面单位为他修补伤口,梳理管线,然后清洗机体。他偶尔会享受地闭起光学镜,只用磁场和触觉与对方交互。

可惜威震天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救护车想,他甚至不知道奥利安已经下线。又或许他已经隐约触摸到了这个事实,但还是不愿意面对,对于一个被迫永生的机子而言,善于遗忘大概是件好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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