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坦往事 5

5.living in a blur

战争结束后,大部分霸天虎放下了武器,回到赛博坦,开始新生活。但依然有少部分在宇宙间流窜,袭扰汽车人的宇宙前哨。地球当然也是目标之一。大黄蜂觉得很棘手,他被夹在地球理事会和赛博坦之间了。人类对霸天虎(甚至有些激进派包含所有塞伯坦人)的憎恨与日俱增,但地球基地依然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与此同时赛博坦希望大黄蜂把战士们送回去,以加强汽车人的势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黄蜂用这样无助的话作为一次汇报的结尾。也只有面前这个塞伯坦人可以让他完全放芯地倾诉自己的情绪。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就像擎天柱在过去九百万年里那样,永远是大家的恒星,散发光和热量,给大家希望和温暖——可那实在太困难了,大黄蜂深知自己会害怕,会犹豫不觉,会被压力击垮,所以他需要擎天柱留在他身边。

擎天柱坐在那儿听完大黄蜂的想法,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我们当然不能放弃地球,毕竟霸天虎已经盯上了这里。再加上宇宙大帝的情况,我建议中尉还是驻守在地球。赛博坦那边……他们会找到出路的。”

“我就这么……回绝他们吗?这样好吗?况且我的军衔并不高,如果他们发来军事命令怎么办?”

“据理力争。”

“如果是你就绝对不会让我离开地球,对不对?大哥?”

“赛博坦现在没有战争,穷兵黩武从来不是好事。永远记得要坚守住自己的信念,大黄蜂。别忘记善良。”擎天柱说。

大黄蜂点点头,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试着道歉。“大哥,其实……你们不要两边跑了,把大家都接回来吧。我想我可以做到保密。我可以……想办法把人类工作人员都支开。威震天现在是故障机,我不和他生气了。”

“谢谢你的好意。威震天状态还不错,也许很快就能康复了。不过我想把他留在那儿是最好的安排。”擎天柱露出一个笑容,“我现在就回去看看他,如果有情况随时通知我,我会立刻赶到的。”

大黄蜂点点头,然后把擎天柱送到太空桥之前。

在短暂的传输之后,擎天柱回到了冥王星背面,飞船附近,他猜医官还在给威震天做检查,而今天的例行检查时间仿佛格外漫长,在离开地球前擎天柱就提前给医官发了一条消息知会对方自己的行程,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直到现在为止都毫无回应,擎天柱突然觉得背甲一凉,他几步跑过去解锁飞船舱门,冲进里间,看见医官好好地坐在那儿,才松了口气。

“我回来了。”擎天柱走近医官,“威震天睡着了吗?”他指了指在医官身边仰躺着的大型金刚。“他今天还算配合吧。”

医官没有回答他,甚至看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坐着。擎天柱猜医官是被前暴君气着了,所以在这儿坐着生闷气,谁也不想搭理——毕竟威震天最擅长用语言作为武器攻击他人。擎天柱凑过去半蹲下,看着医官,温和地和那对儿黯淡的蓝色光学镜对视。

“抱歉阿救,威震天是不是又说什么惹你生气了?”

医官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这下擎天柱才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了,从刚才起,他好像就没有听到威震天散热扇的声响了。他站起身,走到威震天身边,把手搭在对方火种上方的胸甲处。

“威震天?你……”

擎天柱觉得火种一下子炸开了,冰凉的手感顺着手臂攀爬上来,直接钻进他的火种仓里。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沉默的医官。“他……他……这是怎么了?是突发故障吗?”擎天柱的声音在发抖,但医官不回答,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像座雕像一样坐在那儿。擎天柱张开嘴,努力换了几次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入威震天的数据接口。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一切都归入黑暗和虚无,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擎天柱断开数据链接,他觉得自己的逻辑模块短路了,嘎嘣一声,他的所有动作都失去了理智,他直接用手拆开老对手的胸甲,毫不在意那些锐利的尖角扎破自己的外甲,所有零件——能量引擎,变形齿轮……全都一片黯淡,停止了运转。擎天柱大口呼吸着换气,用手攥住对方的火种仓硬掰开来。

——那里面躺着一颗几乎熄灭的紫色火种,就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火苗一样,微微颤动着。

擎天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俯下身,失控地亲吻着装载火种的火种仓,感受微量电流窜过唇间的酥麻感,在“威震天还活着”这个念头终于装满他的火种之后,他才抬起头,吻了吻威震天冰凉的嘴唇。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就知道……普神啊!他还活着。”擎天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面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这些极端情绪的漩涡里抽身出来。

“阿救,到底发生了什么?”擎天柱低声问。

救护车站起身,从一边拿起自己的医疗箱,开始熟练地维修刚才擎天柱扯开的火种仓和胸甲连接件,依然不乐意吭声。

“抱歉,我……我刚才太着急了。你在生我的气吗?”

医官还是不愿意说一个字,擎天柱终于停止了尝试,他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测是威震天和救护车之间起了矛盾,擎天柱猜医官很愤怒,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医官远离这个地方。在救护车完成修复之后,擎天柱走到他身边,把手轻轻搭在救护车肩甲上,而对方就像被吸屑虫碰到了一样,一下子躲开了。

“我很抱歉……”擎天柱说。他想,还是自己让医官做得实在太多了,他知道医官自始至终也无法原谅威震天,说是憎恨也不为过,而自己还是让对方进行医治,也许真的太不近情理了。“我送你回地球吧。或者,也许你该回赛博坦,这些额外的工作本就不该麻烦你。是时候让你回家了。好吗?”

救护车没有回答,擎天柱温和又不容置疑地看着他的老朋友,“我想感谢你,你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擎天柱把沉默的医官护送到太空桥,然后帮他订好了回赛博坦的船票。“大概是四个恒星循环之后的票,回家吧,老朋友。好好休息。”

救护车没有看他,安静地走进了太空桥,消失了。

擎天柱叹了口气。他觉得愧疚,对他的老朋友,对所有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策是不是正确,也许他作为一个已经下线的机子就应该保持那种状态,疲倦和更多负面情绪涌上脑模块,让他累得几乎无法行动,他拖着自己的机体回到舱室,威震天依旧陷入下线锁死状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擎天柱坐在他身边,让前暴君的头雕枕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释放温和的微电流。过去,这一直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以让角斗士沸腾的愤怒平静下来,让他进入安详的充电状态。那时候他们还很亲密,彼此信任,回望自己的一生,擎天柱觉得那也许就是他曾有过最幸福的时光。

“mega,你是不是太累了?所以想充一会儿电?我明白的,你就多充一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你。”擎天柱低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有休息过,我也很累了。”

擎天柱抱着威震天,靠着舱壁,慢慢关上了自己的光学镜。

他们在冥王星的冻原上沉睡了整整7个恒星循环,直到飞船发出低能量预警,擎天柱才猛然上线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他发现威震天不见了!无数种可怕的后果在他的内屏闪现着,他在飞船里搜索了一大圈,一无所获,于是立刻冲出去,刚好和一个金刚撞在一起。

“你……醒过来了!你还好吗?”擎天柱看着威震天,发现对方手里抱着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能量矿,身上脏兮兮的。

威震天冲他点头示意,然后把能量矿搬进飞船。擎天柱这才发现飞船里已经有好几十块能量原矿堆在那儿了。

“你在收集能量吗?没必要,我可以从地球调一批来的。”擎天柱打开补给柜,从里面拿出一些能量块放在餐盘上,递给威震天。“你是饿了,对吧。”

威震天点点头,然后站在桌边开始非常迅速地进食,在吃完全部能量后,又走出门去了。擎天柱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变形成战斗机状态,就赶忙也变形跟上去,直到对方降落在一个大型矿坑里,变形,然后开始挖掘,在接近一个大循环的徒手挖掘之后,威震天又找到一块能量矿,把它扛起来,从坑里走了出来。

擎天柱突然意识到威震天在机械地进行采矿作业,在下流水线后,不同职业的机子会有一些初始设定,比如奥利安会装载编程算法,而威震天大概就会搭载挖矿算法:探测——挖掘——运输。这一切行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威震天把自己格式化了,完全回到了刚下流水线的状态。擎天柱记得威震天说过,他们甚至没有加载语言包,所以当然就无法听说读写。

战斗机不是为了负重设计的,所以威震天只能扛着矿石行走,擎天柱走到他身边,变形,示意他把矿石放在自己的车顶上。

威震天点了点头,照做了。在放置好之后,就变形飞回了矿坑继续挖掘。

战斗机的速度比重卡快得多,所以等擎天柱回到飞船再开回来,威震天已经挖好了几大块矿石堆在他们分开的地方。

“我该把我的拖车带来的。”擎天柱看着这一大堆矿石发愁。——难道威震天会就这样不眠不休地一直挖掘下去吗?擎天柱叹了口气,爬下矿坑,然后拍了拍威震天的肩甲。

“休息一会儿吧,矿石已经很多了。”

威震天看着擎天柱,不解地盯着他发出声响的发声器看,好像对对方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觉得很新奇。

“我得把语言文字程序给你装上。”擎天柱低声说,他试探地抬起手,去摸对方后颈的数据接口,威震天开始躲了一下,但很快就顺从地打开了链接,放擎天柱进去了。

和擎天柱料想的一样,威震天的赛博空间变得一无所有,只有基本的框架和一些采矿数据。擎天柱看到了数据信息和设定,发现矿工内置的休息时间只有1.5个赛时,也就是说一天中的其他时间都要一直进行采矿作业。数据依旧是威震天作为坦克时期的规格,但他现在已经无法负重这么多了,所以每次搬运都在透支自己的极限。擎天柱默默修改掉了搬运重量和休息时间。然后从自己数据库里调出一些常用语言包,给威震天加载。加载完成后,擎天柱就断开了链接。

威震天的光学镜开始不停频闪,以适应和消化突然涌入的大量信息,一个大循环之后,他试着用发声器发出声音了。经过几次调试,他指了指自己,发出沙哑的声响。

“Ⅱ型采矿机,代号D-16,负责勘探、挖掘,能量消耗16赛升/赛日。”

“我的名字是奥利安·派克斯,你可以叫我奥利安。我是你的……工友,是一辆4900重卡。负责搬运能量矿。”擎天柱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能让威震天理解的身份,好让他觉得熟悉和安全。

“你的……名字?工友?”威震天思考了一下,好像一时无法消化这些新概念。

“当然,我们每个机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tf。”擎天柱说。

“那我的名字是什么?”威震天问。

“也许你可以自己想一个。”

“我……”威震天顿时陷入了大功率运算中。擎天柱觉得他努力思考的样子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甚至……有些让他充能。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时机,绝对不是,擎天柱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提出对接,大概对方也会接受,因为并不理解这件事背后有什么意义。但等他明白过来了就会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剥削和侵犯——擎天柱并不希望威震天觉得这个世界是充满恶意的。

“你可以慢慢想,想多久都行。我们现在先回去休息。”擎天柱轻声说。

“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威震天问。

“当然。”

威震天看起来松了口气。“太好了。我有些……饿了,已经有低能量报警了。”

擎天柱笑了起来,普神知道过去那个高傲的威震天从来不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他觉得那是一种示弱,他觉得只有自己抢到手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能够毫无负担地表达自己。

“我也是。我们回飞船吃能量怎么样?”擎天柱轻声说。

“到规定进食时间了吗?”

“你饿了就可以吃能量,用不着等。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威震天看起来有些惊讶,“这和我的内置计划表不太一样。”

“别管那些计划表了,我们回家,吃能量,然后好好充电。”

“回家?”

“我是说……回飞船。你需要冲个能量浴了。”

“飞船就是家吗?”

“差不多吧。”

 

 

***

 

 

接下来的一个月循环,擎天柱一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威震天工友的角色。他把自己的车厢从地球拉回来了,还弄来了整套提纯能量的设备,以方便把囤积的矿石及时提纯成能量液。第一次喝到自己挖掘的原矿提纯的能量液时威震天笑得很开芯,还一直灌擎天柱,让他“好好填饱油箱”。擎天柱感觉自己的对接组件又在向他发压力预警,他赶紧把那些恼人的红色警报关掉,再关掉。

“依据我的勘探,冥王星的储存已经没有多少了,这里本来就算得上贫瘠。”威震天顿了顿,看起来颇有些苦恼。

“所以?”

“我想未来总部一定会把我们调到新的星球采矿的。到时候……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被分到一起。”威震天(当然此时他还没有给自己想出一个好名字)看了看擎天柱,然后试探性地靠近,在没有探知到拒绝信号之后,他抱了抱擎天柱。只是一个拥抱,很温暖,威震天的机体依然比擎天柱的新机体大一圈,所以轻而易举就把他整个包住了。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擎天柱低声在对方头盔旁问。

“当然!”威震天松开他,真挚地看着他的光学镜,“我很希望能继续和你合作。”

“那我们就来写一份申请材料吧,申请下一个项目继续一起作业。怎么样?”

“这样就可以吗?”威震天看起来松了口气,“我来写!我最近一直在练习写作。”他有些兴奋地说。

擎天柱笑了,“你准备怎么写?”

“当然是夸夸你,再夸夸我自己,然后说我们在一起有多么有效率。”威震天抬起头看了看擎天柱,“你觉得呢?”

“很好,很不错。你就这么写好了。”擎天柱一边回答,一边打定主意要把对方带回地球,不过事先自然要先给他创造一个相对友好的环境,所以他决定还是先回一趟地球布置一下。

“等你写好我就回总部汇报。”

威震天点点头,继续认真地写了起来。

擎天柱看着他,几乎无法克制站起来亲吻他的欲望——这样意气风发的威震天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了,战争打到最后所有机子的面甲上都只有疲倦和麻木,为了赢而不择手段。他们不再是自己,只是被战争意志寄生的机械罢了,一切希望和理想都不复存在,只剩互相倾轧的折磨,一城一地的得失。此刻,威震天微微皱着眉头,思考着,书写着,他试着沟通而不是掠夺,这一切让擎天柱觉得火种暖洋洋的,普神知道他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直到永恒。

两个大循环之后,威震天把斟字酌句的报告交给擎天柱,然后把他送到太空桥入口。在擎天柱要离开的时候,威震天突然开口了。

“有时候……”威震天说了半句,然后又迟疑地打住了。

“怎么?”

“只是些奇怪的念头,有时候我觉得你会就这么消失,不再回来——我……我做了些荒诞的噩梦。”

擎天柱点点头,他知道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隐藏到了数据库的角落,被尘封起来了,如果受到刺激,大概率会重新恢复。但他实在太珍惜这样无忧无虑的威震天了,所以不惜一切也要保护好他。

“每个机子都会做噩梦。”擎天柱说,“我也会经常梦见……自己下线。如果我突然下线了,你会……继续这样好好生活的,对吧。”

“怎么可能,奥利安,你的功能很完好。”威震天拍了拍擎天柱的肩甲,“也许我们都该少些瞎想。多工作和学习。”

“你说得对。”擎天柱点点头,“那我就走了。”

重卡踏入太空桥,把那一声叹息关在空间之外。

这次前来迎接他的是千斤顶,擎天柱已经提前知悉了大家自己的计划,所有机子也都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威震天是个赛博坦人,出于人道主义大家也觉得应该给他治疗。

“医生回来了,他说他订到了老威的零件,等他来了可以给他安上。”千斤顶说,“他在大厅那儿给大家体检,你也检一下吧。”

“救护车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他还在生我的气。我给他发过几封道歉信,他也没有回过。也许……我就不去见他了吧。我的机体没什么问题的。”擎天柱说。

“医生怎么会生你的气啊,大哥。就算生气,还是要体检的嘛。”

擎天柱推脱了半天,还是被千斤顶拉到了大厅。如他所想,救护车不和他打招呼,仿佛当他不存在。擎天柱叹了口气,就准备离开了。

“老救你怎么搞得嘛,怎么过了这几个月循环还在生气啊。”正在被检查的隔板出声了,救护车这才艰难地看向擎天柱,但立刻就把光学镜移开了。这时候擎天柱才发觉救护车的情绪并不是愤怒,而是另一种……更深沉和苦痛的情感。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医官,医官几乎立刻颤抖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救护车低声说。

“你是因为威震天而觉得不安吗?他现在很好,已经醒过来了。过几天你可以去看看他,他的情况有些复杂,大概是主动格式化了自己。现在完全是一片空白的矿工状态。”擎天柱说。“不过机体功能没什么问题。”

“我……我是……有意伤害他的……我……”

医官突然语无伦次地低语起来,把隔板吓了一跳,在隔板出声之前,擎天柱按住了隔板,示意他保持镇静,把医生扶到休息室去。

“老救是怎么了?这……难道疯也会传染吗?”隔板扶着医官坐在相对舒适的沙发上,然后挠了挠自己的头雕对擎天柱低声说:“要不要把他送回赛博坦?”

擎天柱想了一下,“我先和他聊聊吧。”

“大哥,呃……还有件事,我觉得医生最近好像吃了不少那种东西,他刚才还吃了一小块儿,跟我说没问题的,但我觉得那不太好……”在休息室门口,千斤顶低声对擎天柱说。

“我知道了。”擎天柱点头。在送走满脸担忧的隔板和千斤顶之后,擎天柱坐回医官身边。

“阿救,你不是在生气,对吗?你觉得威震天变成那样是因为你治疗失误吗?”

救护车摇了摇头。

救护车开始和他交流了,这是个好信号。擎天柱想。

“你被他激怒了。对吗?”

救护车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了解威震天,当他说想和你‘对话’的时候,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你。他会用各种方法让你放弃交流,被他的节奏带着走。过去……我们还没有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当我试着和他讲理,试着说服他哪怕听我一句劝,他就会操纵我,让我变得极端情绪化,激怒我,或者……引诱我和他对接,最终一切都不了了之,事情还是按照他的想法走了。”

关于那天发生了什么,擎天柱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说起自己。

“其实,威震天会变成这样,主要责任在我。之前,我一直觉得是宇宙大帝让他失去了心智,但最近,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是我的错误。从火种井回来之后,我还是信息流状态,我第一时间就去见了威震天。我以为他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毕竟……我是很高兴看到他的。但……他没有。他依然憎恨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过去所剩无几的妄想终于破碎了。”

救护车转过头,看了看擎天柱,他意识到自己的老朋友从来没有这样向他坦露过自己。即使擎天柱还是奥利安的时候,也并不会向其他机子倾诉,特别是负面情绪——他总是担当着别人的情绪垃圾桶。至于当了领袖之后,他就更不会显露出一丝情绪了,他知道所有汽车人战士在仰望着他,依靠着他。虽然他经常说显露情绪并不是软弱,甚至鼓励汽车人战士适当的情绪化,但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尊雕像和丰碑。救护车听过别人议论领袖,怀疑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情感了。但救护车知道这只是因为战争,是战争让他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弃他。”救护车低声说。

“的确,我甚至想象过,在战争结束之后,我和威震天能破镜重圆,但……在我回去之后,他的态度,他对我的恨意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我当时……很悲伤,我无法形容那样的疼痛,因为我想要的不过是他的一点点欣喜,就算是一个故人吧,他但凡有那么一点儿重逢的喜悦对我而言也就足够了。但他……并不希望我回来,他希望我保持下线状态,厌恶我的到访,甚至攻击我并不存在的机体。所以,在情绪的左右下,我想,干脆把他关于我的那些记忆,那些我认为珍贵的互动全部删除,只留下我们相互残杀的部分,这样我们就算两清了,我再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他也能够痛痛快快地憎恨我这个敌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保存着那些过去,而等我下线之后,那些过去就会彻底被时间埋葬,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生物知觉这些荒谬的爱意。”

“但记忆并不是这么简单的数据。”救护车说,“它是一个复杂的全息信息网络……”

“你说得对,我本该想起来的,但我被痛苦冲昏了脑模块,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我几乎没有余裕去判断,只是简单粗暴地篡改了威震天的数据库,然后把他独自留在那儿,以至于他的记忆出现了无法修复的漏洞,情况越演越烈,才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救护车,不是你的责任。他也许会激怒你,让你做出了一些伤害他的行为,但究其原因,是因为我,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在我成为一个数据员之前,我们发过誓,不能违背其他机子的意愿改动他们的数据,因为他们是塞伯坦人,不是机械,他们有珍贵的自我意志。我……我违背了誓言,造成了今天的恶果。”

救护车叹了口气,沉默地盯着脚下地板上的一小块污渍,他一时间无法应对这样的剖白。事实上他一直也不是一个会安慰其他机子的存在。他试着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找不到言辞。

“我只是想说,我没有资格评价你,你不必在我面前觉得不自在。”擎天柱低声说,“我们是塞伯坦人,会有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所以我们才是活生生的,是那些过去造就了我们,无论是好是坏,我们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我们能做的只有改变自己,创造未来。”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我并没有那么糟糕吗?奥利安?作为一个医疗单位故意伤害自己的故障机,不是因为什么政治目的,只是因为乐在其中,这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炉渣?”救护车转过头看着平静的领袖,“为了让我觉得好一些……你就可以把自己说的这么不堪吗?”

擎天柱摇了摇头,“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只是想和朋友谈谈芯罢了。我现在……只希望威震天能好起来,想起我是谁,然后结束我的错误。如果想不起来,他就这样也很好,无论如何我希望他得到幸福。”

“我不觉得等他想起来就会让你下线。”救护车说。“也许他……真的……我不想这么说,但他是因为记起你跳进火种井才彻底昏迷下线的,醒来之后,他格式化了自己,不过是不想面对你的死亡。也许你可以和他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你们现在都很快乐,不是吗?”

擎天柱深深叹了口气,犹豫了几纳秒,然后打开了自己的胸甲。救护车看起来有些疑惑,直到擎天柱对他打开自己的火种仓。

“我不想隐瞒你,你是医生,你迟早也会发现的。其实……我没有多久了,鉴于我的火种已经消失了就不会再回来,现在把我和这具躯壳链接在一起的是一种名为‘天元之力’的能源,我搞不清那是什么,但它在被我慢慢消耗,很快就会消耗殆尽。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些担芯大黄蜂的状态,现在,他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领导者了,说实在的,我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救护车吃了一惊——擎天柱原本明亮的蓝色火种变得黯淡了不少,而且颜色也很不对劲,灰蒙蒙的。其实他早就测量到了擎天柱火种的衰弱,但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总会恢复的,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样的衰弱会一直持续下去。

“抱歉,老朋友,我知道这样的结果会让你难过。但我不想骗你。”擎天柱合上自己的胸甲。“也许……我不该回来打扰大家的生活的,我只是有些放芯不下大家……”

救护车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发声管开口了:“也许我能搞清楚那种能源是什么。那样我就能……我能合成它!这样你就不会下线了。”

“也许。”擎天柱笑了笑,“我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太多勉强自己,因为我已经很累了,也许下线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救护车拼命摇头,攥住擎天柱的臂甲。“不是的,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要享受和平,享受这一切!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不是吗?”

“当然,我不会放弃,我会尽力的。”擎天柱把手掌搭在医官肩甲上。“别为我难过了,好吗?别因为悲伤而垂头丧气,我知道离别对你而言很痛苦,但你会度过难关的,你会好起来的。你还有未来,你们都还有未来,包括威震天在内。而我会尽力守护你们直到最后一刻的。”

 

 

***

 

 

擎天柱告诉威震天总部已经批准了他的申请,定好了时间转场去下一个星球开采能量矿。威震天很开芯,把提纯好的能量块堆放好,用约束力场绑牢,免得飞行期间发生碰撞。这段时间威震天在空闲时间读了很多数据板,都是擎天柱给他的,大部分是科学,还有少部分文学和诗歌。

“你读完赛博坦神话了吗?”在威震天整理好行李之后,擎天柱问他。

“哦,是的,那很有意思。”威震天耸了耸肩甲,拿起一个能量块放进嘴里。

擎天柱记得威震天是从那上面获得了给自己取名的灵感,所以特意把那块数据板给他看,试着让他找回自己的名字。

“有什么评价?”擎天柱问。

“都是些无聊的内斗,也许塞伯坦人在蛮荒时期就是这么内耗的?比起抢来抢去,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能吃得更饱,不是吗?探索更大的疆域才能获取更多资源。依我看,赛博坦的火种井生产火种的数量是很稳定的,所以更大的地盘和更好的能量合成工艺肯定意味着更多塞伯坦人能吃饱能量。大家最好不要在一块封闭的地区互相抢来抢去,宇宙很辽阔,像你我这样探索未知不就很棒吗?”

擎天柱点点头,“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当然。我觉得很自由。”威震天说。

“那就好。”擎天柱微笑起来。过了这么久,这么久,他才算终于完成了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他想,对他而言一切已经足够圆满了,这个漫长的告别也算不虚此行。

一个恒星循环之后,擎天柱和威震天启动飞船,飞离了冥王星,前往地球。经过一次短暂的跃迁,千斤锤号到达了地球远地点,呼叫地球防卫基地。地球基地立刻开启防卫力场接入口,让他们接入。在一段颠簸的飞行之后,飞船停泊在汽车人地球基地。

“这里已经有一些工友驻扎了,所以基建很完善。”擎天柱给威震天介绍,路上他已经给对方看了几本介绍地球的数据板,让他有些了解,也提前把机体调整到适合地球大气和重力的状态。

威震天看起来有些警惕,在舱门开启时低声问擎天柱:“我们有没有武器?”

“别担芯,他们都很友好。”擎天柱说。

威震天看起来依旧充满怀疑,等大黄蜂带着其他汽车人(除了救护车)来迎接他们时,擎天柱感觉到威震天尖锐的防御磁场随着对方的接近越来越激荡。

“你们有一样的纹身?”威震天低声说,他看了看擎天柱的肩甲。

“只是个装饰。”擎天柱说。“我们去的是同一家纹身店。这只是当年的流行图案罢了,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那现在流行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擎天柱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个黄色小机子也是工业机吗?怎么这么小一点儿?他能装几个能量块?”威震天一脸震惊地说。

——哦,当然了,在威震天现在的记忆里从没有看过这么娇小的金刚,擎天柱笑了起来,“别这么说,他看起来速度很快,应该是一辆跑车。”

“好吧。”威震天咕哝了几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所有机子。

大黄蜂情绪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威震天,然后向上伸出手。“我是大黄蜂。”

“大黄蜂是什么?”威震天漫不经心地和对方握了握手,然后立刻问起自己不明白的事情。他充满攻击性的磁场渐渐平和下来了,表情也变得没那么紧张了。

大黄蜂一下子被问懵了,他想了想,只能解释起来:“是一种……地球昆虫。”他从臂甲放出一个投影给威震天看。

“和你涂装一样?有意思。”威震天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也许我也可以取个类似的名字——我还没有名字——你们可以暂时叫我D16,等我想到一个好名字再改。他是奥利安,是我的工友,负责运输。”威震天认真地介绍起了擎天柱,顺便夸了他一阵儿。

擎天柱苦笑着和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听大家进行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绍,假装彼此第一次见面。隔板号称自己是建筑机械,而千斤顶说自己负责矿山爆破作业——这马上就吸引了威震天的兴趣,他立刻跟着千斤顶去参观各种爆破工具了。等终于安顿好之后,擎天柱又安排威震天扫描了一架符合他规格的地球飞机,以方便隐藏身份。当然,对他说的原因是地球人一时无法接受赛博坦飞行单位的存在,需要时间慢慢适应。

晚间,威震天在基地到处闲逛的时候发现了医官的存在,他悄无声息地偷偷跟在医官后面,看他是做什么的。跟了一个大循环,发现医官就是到处敲敲打打而已,他觉得没劲了,于是回到奥利安的宿舍。

“我发现一个隐藏角色。”威震天用发现新星球的语气对擎天柱说。“一个橙白色涂装圆乎乎的机子。我跟了他一会儿。”威震天用手比划着医官的身形。“把他偷偷捉来我们玩儿怎么样?”

“这不好。你不能‘玩’一个塞伯坦人,这很不尊重人。”擎天柱叹口气。威震天喜欢捉弄别人的性子看来真是天生的。

“不好吗?可他没有来迎接我们——他很不友善,我应该惩罚他一下。玩儿一下就放掉,不会伤着他的。”

“这样真的不好。”擎天柱说,“他也许只是有要紧事不能来罢了。明天总会见到的。”

威震天看起来有些不忿,但自己闷了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就又跑到擎天柱的充电床上趴着,看擎天柱的数据板,从擎天柱子空间里掏能量糖吃。

“我要和你一起充电。”威震天说。“这个充电床很宽,比飞船里的宽多了,睡我们两个可以的。我不去其他地方充电。”

“你是想半夜从我子空间拿能量糖吃方便吧。为什么不干脆放在你那里?我又不怎么吃。”

“我不乐意。”威震天从身后抱住擎天柱的腰,把头雕靠在对方的肩窝上,关上光学镜。“我累了,今后就这么充,你不许跑。”

擎天柱默许了,他的理智又一次败下阵来,这个怀抱太过熟悉和温暖,他实在没办法抗拒。

 

***

 

第二天医官给威震天安排了体检,当然还要把卡钳给他装上去。面对领袖对救护车而言依旧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不过情绪由无地自容变成了纯粹的心酸。领袖对他微笑,额首示意,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那时候奥利安·派克斯总是带着一种微妙不让人厌烦的羞赧和镇定平和的磁场,让靠近他的机子都觉得放芯和安稳,仿佛可以就这样把自己托付出去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救护车并不是个好相处的机子,事实上他在医学院就以经常和同学争辩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而闻名。但奥利安理解他,明白他只不过是个纯粹追求真理且一腔热血的医生,而战争开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行星齿轮,救护车只要围着奥利安旋转就可以了,就可以让一架名为理想的机器运行起来……

“你的名字是什么?每个机子都有自己的名字的。他是奥利安,我的名字还没有想好,你可以暂时叫我D16.”

威震天突然发问打断了医生的思考。救护车愣了愣,然后脱口而出:“我是个医生,其他的你都用不着知道。”

“你为什么态度这么差劲?”威震天眯着光学镜威胁地盯着救护车。

“我一直是这个态度。现在把医疗接口打开,我给你检查。”

威震天向擎天柱投过去一个求助的目光,“我都不知道我有医疗接口。那是做什么的?”

“我的赛博坦啊,怎么会有这种螺栓?”救护车翻了翻光学镜,从书架上翻出一块《塞伯坦人基础生理卫生》数据板递给威震天,“好好看看,看懂了明天再来检查。行了行了赶紧走,我还很忙。”

“你在说我是螺栓吗?”威震天愤怒地回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看着擎天柱,“那是不好的意思,对吧?”

“你觉得这个屋子谁是螺栓就是谁。”救护车坐到电脑前,不再搭理威震天。

擎天柱摇摇头,对威震天笑了笑,“医生还有事要忙,我们先走吧,今天的采矿任务还没完成呢。”

“可是……”威震天气坏了,他对医官龇了龇牙板,然后气鼓鼓地跟着擎天柱走出了医疗室。

接下来的一整天擎天柱依旧陪着威震天挖掘能量矿,而威震天也很快忘记了小小的不愉快,开始和擎天柱讨论起新星球的一切来了。等下工之后,回到舱室,威震天才想起那本《塞伯坦人基础生理卫生》数据板,把它掏出来读了几小段,觉得有关机体的一切都很新奇有趣,就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擎天柱洗漱回来看到威震天在读数据板,也就没打扰他,自己忙自己的。

“你和机子对接过吗?”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威震天突然抬起头问擎天柱。“数据板里写的,两个机子对接,给对方补充能量?”

擎天柱的面甲一下就烫了起来,他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感觉好吗?”威震天问,

“很好。”擎天柱低声说。

威震天眯起光学镜打量着擎天柱。擎天柱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把机体扭过去,就像威震天的目光是热射线似的。

“你喜欢什么类型?”威震天不依不饶地问。“这里面说塞伯坦人会和自己喜欢的机子对接。”

“我……我……我说不好。”

“说不好?”威震天凑过去,坐在擎天柱身边,把下颚连接件搭在擎天柱肩甲上,“上一个对接对象是什么样的?形容一下总可以吧。是大型机还是那种小小的机子?”

“是……大型机。”擎天柱低声回答。

“变形模式是什么?”

“他是个……坦克。”

威震天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擎天柱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威震天就从后面抱住了他,厚实的胸甲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你想不想和我试试?”威震天在他接收器旁边低声说。“我很喜欢你。”

擎天柱觉得自己的火种都快跳出来了,九百万过去了,威震天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是那么无法抵抗,他的散热器瞬间就轰响起来。

“等……等医生给你做完检查,如果一切都好……”

“这就算你答应了。”威震天打断擎天柱。“那么,先让我尝一小口怎么样?。”

擎天柱转过身,就立刻被一个火热的拥吻捕获了。威震天的唇舌依旧保持着灵敏的肌肉记忆,但不可避免的,那些尖利的牙板磕破了擎天柱的唇角,在吻的结尾,威震天带着迷恋的神情舔了舔那些渗出的能量液。

“很甜。”威震天低声说。不知道是指能量液还是这个吻。

“是吗?”擎天柱轻抚着威震天的后背,抱紧他,感受着对方火种激烈地跃动顺着他们紧贴的胸甲传来,象征塞伯坦人生命力的组件有力的震动着,这让他欣喜得无以复加。他记起他们的第一次亲吻,那是一个由奥利安发起的轻吻,年轻的图书管理员踮起脚尖,红着脸在角斗士唇上碰了一下。角斗士看起来迷茫又惊讶,在短暂的处理器过热之后,角斗士笑了起来,“我们再来一次。”角斗士挑着眉对奥利安要求。之后,角斗士告诉红蓝相间的重卡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和机子接吻。“我想把你吃掉。”角斗士这样说着,然后扣着奥利安的头盔,加深了那个吻。

如果一切真的能这样维持下去就好了。擎天柱想。但不可避免的,死亡的阴霾依旧盘旋在他的头顶,他无法控制地去想等他再一次回归火种井之后,威震天会怎么样。他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吗?还是说,总有一天他会记起一切,让憎恨再一次主宰自己。但这一切都不是擎天柱能够左右的,他很早就明白自己能够办到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多。

擎天柱看了看身边一无所知的机子,在结束这个吻之后他们又拥抱了一小会儿才分开。此刻,威震天盘腿坐着,微微弓着背甲,低着头,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块数据板。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威震天抬起头,冲他笑了。

“你先充电,我要把这个看完才休息。”威震天说。

擎天柱笑了一下,然后侧躺下来,关上了光学镜。明天医官要给他来一次全身体检,最好能提取一些特殊能量的样本用来分析。擎天柱其实希望自己的故障不要再折腾救护车了,但对方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持,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配合。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擎天柱就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能够安稳充电的时间越来越短,而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起身,看了看在他身边陷入深眠的威震天,在他面甲上点了一个轻吻——他当然不想吵醒对方。

穿过安静的基地走廊,擎天柱走进医务室,出乎意料,医官已经在那儿了。医官看起来很专注,擎天柱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只是盯着屏幕浏览资料。过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身边有其他机子。他转过头看了看领袖,面甲上写着疲惫和兴奋混合的怪异情绪,光学镜以一种两只不同步的频率频闪着,蓝色中还残留着隐隐约约幽暗的绿色调。

“你是不是……”擎天柱看了看屏幕旁堆积如山的数据板,顿时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头。“阿救,你昨晚充电了多久?”

“我没空充电,真是的。”救护车转过头去保存研究进度。“你的火种衰弱速度在增加,我计算了一下,留给我的研究时间不多了,我怎么还有空充电?我不能充电啊,还有这么多资料要看,一大堆实验要做,我必须抓紧时间,抓紧时间……我的那个文件包去哪儿了?渣的!我把它放在哪儿了?”

救护车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话语间带着一种怪异的癫狂和愤怒,机体偶尔不和谐地抖动一下,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突然,救护车含糊不清地怒骂了一声,然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头雕,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运算速度更快似的。这时候擎天柱才注意到医官手侧两只可疑的空瓶子,荧绿的液体还残留在杯壁上。擎天柱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救护车会这样一直不眠不休地研究治疗方案,直到他的火种真的熄灭,而更糟的是,在那之前医官可能就会把自己耗尽。

“救护车!你又在吃合成能量吗?”擎天柱问。

“它很安全,我已经改了几轮配方了,我现在需要更多的精力,顾不了那么多。”救护车满不在乎地回答,“我需要从你的火种里取点样本,你过去躺平,我准备一下就过来——我今天得把物相实验和能量测定做完。”

擎天柱没有动作,他叹了口气。“不用准备什么了,我根本不想治。”

“搞什么?我还没开始研究呢!”救护车大声嚷嚷着从凳子上站起来,“就取一点点样本,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我是赛博坦火种衰弱方面的专家!你需要相信我,相信科学,一定会有解决之道的,而我也一定会把它找出来。”

“回赛博坦去吧,救护车。我不需要治疗。”擎天柱平静地说。

救护车闪了闪光学镜,显露出一种用力压抑的受伤神情。“现在我不是你的下属,你也不是我的指挥官。我想留在哪儿就他渣留在哪儿。你只要给我一点样本就行了,很难吗?”

“我不会给你的。放弃这个研究吧。”

救护车的散热扇顿时轰鸣起来,他盯着擎天柱,“我是赛博坦最好的医疗单位,现在我什么其他的都不管了,我只想治好你!你该知道我是你最后的指望了,你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吗?你有空操芯其他机子,为什么不分出一点时间给自己,让自己多活两赛年不好吗?”

“两赛年或者五赛年只是时间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做了决定。就这样吧。”擎天柱不容置疑地结束对话。“你可以留在这里,正如你所说的,我没有权利左右你的去留,我只是基地的一份子。但我不会继续治疗了。”

救护车这下才终于意识到擎天柱并不是在和他交涉。就在他夜以继日地构建着幻想中的未来时,擎天柱就这样决绝地把一切都打碎了。橙白相间的医官站在那儿,垂着头雕,几乎无地自处,医疗单位救治故障的本能和现实的幻灭在他火种里激荡着,穿刺着。“我想救你,让我救你好吗?”救护车低声哀求着。他看了看擎天柱,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会再吃合成能量了,我知道你在担芯这个,我今后不再用了,让我留下来治好你!让我试一试吧,就算不成功,我起码尽力了。”

擎天柱摇摇头,“我了解自己的情况,救护车,很抱歉这么久一直麻烦你。你还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围着我转。我不再是战争时期的指挥官,你也不是我的军医,没必要为我负责。”

——擎天柱还是这样,用轻描淡写的言辞来宣告结束,就好像他的离去真的不值一提一般,他给所有人把路铺好,却不愿意给自己留哪怕一条退路。医官悲伤地关上光学镜,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脑模块一片混乱。但很快,升腾起的愤怒就挤占了一切信息通路,他猛地打开光学镜,然后抬手激活电脑,继续浏览起病例和资料。

“把威震天叫过来,我给他体检。”救护车冷冰冰地对领袖说。“起码还有这一个愿意配合的故障机。是吧,能救一个是一个。我看你的精神也有问题,奥利安·派克斯,或者说,你他渣才是故障最严重的那个自我毁灭倾向炉渣。”

擎天柱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安静地走出了医务室。

 

***

 

擎天柱走进自己舱室的时候威震天还在充电,按理来说他应该已经上线了才对,他的内置时钟一向很准时。擎天柱坐在威震天身边,摸了摸对方的面甲,这时候威震天才激活了光学镜。

“我起来迟了。”威震天低声说。

“不要紧。赶紧洗漱一下,我们上工。”

威震天坐起身,看着擎天柱,就像之前从没仔细看过那样,然后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打住了话头。只是爬起来去了洗漱间。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们前往基地附近的矿区,威震天一直很沉默,像是沉浸在思考之中,几次擎天柱喊他他都没反应过来。在休息时间,他独自一个坐在矿井下面,从子空间掏出那本《塞伯坦人基础生理卫生》,看了看扉页的作者简介。

“救护车……是同一个机子吗?赛博坦首席医官,这么厉害吗?”威震天低声嘟囔着,又从目录检索火种衰弱,这是他早上偷听到的仅有几个词汇之一了。

——火种衰弱是一种塞伯坦人常见病症。医学界普遍认为这是由多种故障引发的最终症状。所以治疗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明确诱因……在排除R氏锈菌感染和Ⅱ型能量液粘稠之后,依然有一些无法找到原因的病例……急性火种衰弱:火种衰弱速率呈现指数特征,一般是感染和外寄生虫引起的,需要及时切除感染零件,必要时可将三组分之外的肢体全部切除,而后把三组分移入修复舱,此时修复舱的温度以﹣209°—﹣196°为宜……火种能量数值少于0.14赛伏,缺乏能量浮动15赛分即视为下线,可停止抢救……

威震天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个坏消息,否则医生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但奥利安看起来分明很健康,怎么就会故障了呢?威震天觉得火种疼得难受,脑模块也嗡嗡作响,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在他的光学镜内屏闪烁起来,怎么也关不掉,他就像失去了对自己机体的控制权一样,思维不受控制地奔流起来。

“你怎么了?”

擎天柱下矿洞想给威震天送点能量,就看见他蜷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头雕发抖。擎天柱冲过去,俯下身,看着一脸惊恐的机子。

“奥利安,我……我好像出了问题……”威震天低声说。

听见对方呼唤自己的名字,擎天柱小小的松了口气,“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肯定是个小故障。”擎天柱扶起威震天,向矿洞外走去。“是哪儿不舒服?”

“我……我好像看见很多……不认识的机子,还有……没去过的地方。你……好像是你,但又不大一样了。我不明白。”

“你大概是中病毒了。”擎天柱斩钉截铁地说。等出了矿洞,擎天柱让威震天爬在车厢上,然后把他拉回了基地。

医官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他一语不发地扫描了威震天的数据,然后给前暴君来了一针大剂量镇定剂。威震天很快就停止了颤栗,光学镜也不再频闪了。

“谢谢……医生。”威震天低声说。“我刚才……出现了很多幻觉。”

救护车叹口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擎天柱,“不配合治疗,普神也救不了你。”

“我配合。”威震天立刻回答,“所以……我的机体是怎么了?是中病毒了吗?”

“差不多吧。”救护车耸耸肩,“另外我还发现你次级油箱卡钳缺损,需要更换。”

“次级油箱卡钳……”威震天回忆了一下,似乎在对接章节看到过这个零件,是卡在次级油箱底部的精密传感器,平时是关闭状态,在感应到输入管进入的时候开始扩张,通过分析接口节点传来的输入管数据扩张到适合的尺寸,在输入管通过之后卡钳会顺时针旋转,扣紧输入管半圆形头部底端的卡槽,保证能量液不泄露。然后就是次级能量液的输送过程了,输送完成后,卡钳会接收到停止信息指令,反向旋转,松开输入管,结束对接过程。

“我没有这个零件吗?”威震天问。

救护车从医疗箱里拿出零件密封罐,银灰色的卡钳泡在高浓度能量液里,“今天就装上怎么样?”

威震天点了点头,“要我现在关闭痛觉感受器吗?”

救护车于是唰的一声拉上金属软帘,把擎天柱隔绝在外面。擎天柱知道医官还在生他的气,所以也只能一语不发地走出医疗室,希望医生可以尽快消气。

“我觉得怪怪的。”在医官开始把金属扩张器塞进接口之后,威震天小声抱怨,“很冰。”

“那你可以把所有感受器都关掉。”救护车面无表情地回答。“很快的。”

威震天没有继续嘟囔了,从子空间掏出一块蓝紫色的能量糖吃了起来,看起来对救护车很放芯。救护车检查了一下对方的输入管内壁,过去那些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了,只留下一些隐约的疤痕组织和焊接痕迹。当然了,有擎天柱照顾他,他当然会恢复得很好,现在连脾气和攻击性都收敛了很多,还学会了信任和感谢。这难道不是世间奇迹吗?救护车苦笑起来,但这样的妥帖和温柔凭空让救护车生出一种恨意——如果领袖能把心思放在他自己身上哪怕一点点,甚至只是放任自己的求生欲,一切也不至于这么难看。

“装好了。你可以运行一下驱动,自检一下,看有没有正常运转。”救护车站起身,看着威震天把挡板安回去。

“那……我就可以对接了。奥利安已经答应我了!”威震天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救护车叹口气,“对接那一章都看过了吧。”

“当然!我仔细学习了。”

“那就好……”救护车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老朋友在最后时间里能没有干扰地好好享受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怨恨擎天柱的决绝。经过上次那回事儿,他对威震天和战争已经多少释然了,但他还是在恨着什么。就在此刻,救护车发现自己恨的就是擎天柱,恨他对待世界的态度,恨他的无私,恨他毫无牵挂来去自如,如此而已。而擎天柱当然是无法理解这种恨意的,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执念。救护车看着威震天,突然觉得这样的前暴君乏味不堪,已经彻底褪去了那种致命的对接吸引力,就像一个擎天柱思想的复制品。九百万年的诡计和战争打造的艺术品就这么被擎天柱温柔地抹杀了。擎天柱说着过去造就了我们,他说他一直爱着威震天,但他真的爱威震天那些记忆吗?那些让威震天真正成为他的痛苦和不堪?救护车觉得好笑,他突然意识到擎天柱驯养了眼前这个金刚,用一个人造天堂给他灌输那些信念,把所有黑暗都挡在看不到的地方。救护车甚至有些怀念那个诱惑他犯罪的威震天了,那个塞伯坦人有实实在在的欲念和愤怒。他曾经爱着这个世界,他九死一生,从黑暗的矿井下爬出来,第一次看到苍穹和主恒星的光芒时他以为一切苦难都结束了,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个开始,一切黑暗和污秽更加汹涌地向他扑过来。他绝望了,绝望至极,于是对世界倒戈相向。擎天柱爱的难道不是这样丰沛的生命力吗?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抹消掉?还是说领袖真的已经无私到什么都不在乎了,大家一视同仁,全部走上他设计的康庄大道,然后他就能满意地离开?

救护车突然笑了,他看着威震天的背影低声说:“你觉得威震天这个名字怎么样?”

威震天的机体突然不自主地震了一下,他转过头盯着医官,感觉自己的火种灼痛起来。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从机体深处传出来,他甚至无法解释这种感受。

“听起来很……熟悉。是来自赛博坦传说故事吗?我记得……拼法有点儿不同?”

医官耸耸肩,“只是觉的很适合你。”

威震天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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