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震天从一个旖旎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头疼欲裂。
这次高纯的副作用似乎比往常都要严重,威震天重启了好几次才勉强激活光学镜。又是在这种脏兮兮的租赁舱室上线,威震天在芯里自我鄙夷起来。况且回去免不了被声波念叨半天。
他试着动动臂甲,惊讶地发现有个机子居然枕在上面充着电,一个深紫色的……
威震天吓得一激灵,他一下子坐起身,怀里的机子突然被剥出了温存的怀抱,顿时发出几声不适的低哼,但依然在深度充电状态。
威震天晃了晃头雕,以确定这一切的真实性:奥利安浑身都是浅粉色的润滑液,威震天有理由怀疑自己把他整个儿都塞进接口里去了。而且……他还受了伤!臂甲、腰甲都伤得不轻……
“我的赛博坦啊!”威震天惊呼,他衷芯希望这不是自己的角斗士恶习导致的,如果真的是,他立刻就跳进卡隆一号矿坑从此再也不出现在这个星球表面。
奥利安这时候才慢慢上线,他累坏了,而且极度需要补充能量。不过一上线就能看到教授的面甲让他开芯不已。
“早安,我的教授。充电充得好吗?”奥利安抻了个懒腰,但不小心扯到了腰甲的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
“你怎么会……出现这儿?”威震天低声问。
“坐飞船。”奥利安回答。
“我是说……哎……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威震天叹了口气。
“你也是。教授”
“是吗?我……”威震天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知道自己现在一身宿醉的气息还夹杂着润滑液的味道,躺在一间廉价充电舱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昨晚和谁拆了一夜,也并不在乎。(虽然现在知道了是他的奥利安)这样的自己怎么会“一点没变”呢?只能说奥利安的滤镜实在太厚了。这么一想,威震天就更加难过起来,奥利安从铁堡到这个可怕的地界找他,而他却喝得烂醉。
“你受伤了?”威震天从子空间掏出纳米胶和清洁织物,试着帮奥利安维修。
“被揍了。”奥利安诚实地回答。
“被……谁?”
“原本要和你一起上楼的机子。”
“哦……”威震天松了口气,看样子自己的底线还在。但他也一点儿开芯不起来,奥利安已经知道了他本来要做什么……自己之前在奥利安芯里的好形象大概已经破灭了。一时间,威震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为奥利安清理伤口然后涂上纳米胶。在基本整理完所有破损之后,威震天才再次开口。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到了你以前的角斗视频。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我已经在卡隆待了一段时间了,为了找你。”
“你干嘛看那个……哎。”如果他不是角斗视频的主角,他大概会补上一句以后别看这些东西之类的愠怒规劝,但他现在一点立场都没有。况且他也不再是奥利安的导师了。“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后悔不该找到我?”威震天低声问,无论是以最初谋杀为生的角斗士,还是现在沦落成一个酗高纯成瘾晕乎乎的放荡流浪者,都和当年意气风发的科学家判若两人。
“后悔?”奥利安摸了摸自己的头盔。“的确。我后悔没直接辞职,当时情况不明,我只请了3赛日假期,现在早已经逾期了。我不喜欢破坏规定,但找你更重要。”
“什么?——”威震天揉了揉自己的面甲,“什么工作?”
“铁堡档案馆的数据整理员。我已经干了3赛年了。”
威震天抿紧自己的金属唇,摇了摇头,“那可是……很好的活计,奥利安,你根本不明白你放弃了什么。”
“但我们变得非常亲近,对接了很多次,我真的……非常幸福。”奥利安说,“教授你呢?你对我们的对接满意吗?”
威震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叹气。昨晚的记忆似乎被搅成了一锅浆糊,只能想起一些碎片:几个画面和自己如被烈火烧灼一般的感受。
“抱歉……我喝得太多了,记不大清过程……我是不是……骑在你身上了?——赛博坦啊,我就记得自己像个喷泉似的,不停过载。”
奥利安点点头,光学镜闪了闪,他指了指自己的前挡板,然后又指向胸甲和面甲。
威震天的表情瞬间有些扭曲。“连面甲都……”
“我很喜欢,那很好。”奥利安赶忙回答。“开始我没有学会怎么使用金属舌,你教了我。但我……没有忍住过载了,弄得你满脸都是次级能量。现在都还有。”
“也许那就是我的目的?”威震天摸了一下自己黏糊糊的面甲。——就说光学镜怎么有点模糊呢,他暗暗揶揄自己。
“是这样吗?那我就放芯了,因为我还不大熟悉流程。”
“我知道你很生疏……你连……封膜都还在。”威震天又皱紧了眉头,恨不得给自己几拳。但当时他却开芯得要命,整个脑模块都是把对方占为己有的念头。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看看那对儿胸甲上的齿痕吧……
“既然……既然我们已经……拆了——我知道铁堡机子对这个看得很重——我想我得和你说一下我的过去。然后……你再考虑后不后悔的事情。”威震天顿了顿,这才终于从这个诡异的状况清醒过来些,勉强整理好了思路。“我下线的时候是矿工,在一个叫做罗迪昂的小地方挖能量矿,后来,矿脉枯竭了,我和同事就被矿主打包卖给了赛博坦星区边界的一个小行星,上面有核子矿区。”
“罗迪昂?听起来很耳熟。”
“就在铁堡边儿上,离你……上线的火种热点很近,只有几赛里。——我看了你上线的全息资料,这是教师的一点儿小特权。”
奥利安点点头。“教授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爱我了吗?”
威震天楞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承认或否认在当下的状态里似乎都不合适。他只能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在那儿发生了事故,和监工起了冲突……”威震天原原本本地把自己杀死监工然后带着界标逃亡的事说给了奥利安听,而后是角斗场的日子和震荡波的知遇之恩。“我于是置换了机体……怎么?你对这些一点都不惊讶?”
“我已经看过全息记录了——当时是惊讶的。”
“也对。”威震天点点头。奥利安这个奇怪的小家伙总归不会有什么预料中的震惊反应,作为一个装甲车对功能主义也几近无感。他好像活在真空里似的,只对他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出反应。威震天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但他必须得承认自己很享受对方直截了当的爱意和需求。
“我在……当角斗士的时候还会和主顾上充电床。”威震天看着奥利安殷红的光学镜,试图在里面找到些负面情绪,但那双光学镜是如此明亮和透彻,就这样回望着他,带着欣喜和餍足。
“他们是谁?”奥利安问。
“呃……议员们,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有。”
“你爱他们吗?——像爱我这样。”
“哦,当然不,一点也不,我从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机子——我恨他们。不,也说不上。我只是……为了赚点赛币,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对接阵列。你大概无法理解……当然,你有评判我的权利。”
“你走投无路,是他们把你逼成这样的。”奥利安回答。“这并不公平,你比他们所有机子都要强大。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办法困住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不知道,奥利安。震荡波其实反对过我搞社会科学,不过并不是因为害怕惹怒议会,而是因为:他认为把塞伯坦人单独拿出来作为一个特殊研究对象不合逻辑。但我还是做了。现在我又回到了这儿,我的论文无人问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但你还存在。这就是最大的证据。”奥利安郑重地说。
“当然,活着就有希望,我也懂这回事儿。你总是这么乐观呢,我的小家伙,”威震天叹了口气。挚爱能够接受自己的过去让他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只害怕奥利安在毫不了解他的情况下付出了余烬,得知真相后会感到被欺骗。
“我饿坏了,教授。请我好好吃一顿吧。我油箱全空了。”奥利安抓住他的臂甲晃了晃。
“哦,当然了——全在我这儿了。”威震天终于笑了出来,“我们得去洗洗,然后再上街,机体上全是黏糊糊的可没法出门。”
“教授会像以前那样帮我整理背甲管线吗?”
“可不止背甲。”威震天闪了闪光学镜,“鉴于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导师了,能干的事儿可就多多了。”
他们又在盥洗室温存了好一会儿,直到奥利安因为能量水平过低差点进入平衡锁定状态。这次威震天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和他的小装甲车亲密,但一切还是那么不真实。奥利安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让威震天时不时地泛起愧疚情绪。一个声音反复在他脑模块里响起。
——他根本不属于这儿。
但久别重逢的快乐太过浓烈,让威震天根本考虑不了太多。
“我还是得给你弄一套全息伪装装甲,你可太惹眼了。”威震天和奥利安坐在一家安静的小油吧里,终于能够安稳地吃上点东西。这一路上奥利安收获了卡隆机子各种肆无忌惮的打量甚至口哨,搞得威震天一直处在极度紧张的战斗模式,生怕有谁冲出来干点儿什么,吓着自己的小装甲车。
“是吗?因为我的变形形态?”
“不只因为那个。你还……很好看。——非常好看。”
“教授以前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是因为教员守则吗?”
“是……也不完全是。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只是爱你的外表。”
“教授真好,什么都是为我考虑。——我自己都没想过这回事。”
“我们……都在一起充电了,你还要叫我教授吗?况且我也不是什么教授了。”威震天低下头浅笑。
“我这样叫你已经习惯了,就算是昵称吧。况且——你不是还在教学吗?我已经入学了。”奥利安从子空间掏出那片红色的磁片。“你看!”
“你去过基地了?”威震天点点头,“是声波告诉了你我的行踪吧,他不满我酗高纯已经挺久了,估计也想给我个教训来着。”
“教训?”
“让你看到我这幅颓废的样子……算了,不提了。他是好芯,我也心芯领了。”威震天顿了顿,“如果你真的想学,我会教你我的理论。之前……我怕那会带给你麻烦。”
“议会找过我麻烦了,不过没什么大事儿,只是被关了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奥利安把硬油块丢进摄食口里,用力咀嚼。卡隆的能量块似乎都不大精炼,很难下咽,不过奥利安一向不在乎这些,和其他铁堡机子不同,进食对他而言并没有社会层级上的优越意义(或者说是一种享乐),只有最原始的功能——补充能量。对于铁堡美食家大谈的进食“品位”他不屑一顾。他曾经出于好奇看过这样的能量食物评论杂志,但里面的描述却只能让他想起威震天。——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教授的接口很美味。”奥利安突然说。“我差点儿把接口瓣吞下去。——但一次饱和次次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饶是威震天也被这突然的告白搞热了面甲,虽然他熟练掌握各种对接骚话,但这又不是在充电床上,况且奥利安是很认真的,并不是为了炒热气氛而调情。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威震天也只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他本来还想详细问问“关了一段时间”具体是怎样的,比如有没有受到虐待之类的。但这一下子就被结结实实的剖白噎住了发声器,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所以……你比较喜欢当输出端是吗?”威震天问道。
“的确。输出端的好处有很多,可以让你过载很多次。让我很有成就感,不过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我已经吃饱了。”奥利安把最后一块硬油块也放进摄食口里。“教授,我们再去要一间充电舱吧,巩固一下学习成果。”
威震天惊讶地挑了挑眉,他一般十天半个月才跑出来拆上一回过过瘾,然后脑模块里就完全没这事儿了。
“铁堡机子……难道每天都会对接?”威震天惊诧地问道。虽然他和奥利安依然缱绻难分,但矿工的质朴本性还是让他对过分享乐感到些许难堪和羞愧。
“我不大知道铁堡机子的对接频率。也许救护车会知道——一些医学类期刊会调查吧。既然教授想知道,我回头问问看。”奥利安仔细想了想,然后回答道。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你跟你的朋友们说了要来卡隆的事吗?”
奥利安点点头。“救护车跟我说这里很危险,但我还是想来找找你。我们分开太久了,我的余烬舱都好像缺了一大块,现在才开始慢慢愈合。”
威震天永远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永远,他立刻伸手招呼店员,要了间最好的生活仓。虽然店员翻起的光学镜明显在鄙夷这俩白日宣淫的机子(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矿业城市,卡隆的白天还是需要工作才合理的,无论这工作是角斗还是杀人越货。),但威震天一点儿不在乎,只觉得快活。
***
他们在一起黏糊了好几个赛日,难分难舍,直到声波给威震天发来通讯,告诉他快要期末测试了,拉下太多课时不大好。他才带着奥利安回到了他们的基地。
“——我戒高纯了。”回来之后,威震天安排好了奥利安的住所就去见声波了。
“我猜也是。”声波冲他闪了闪光学镜。“忙活了这么多天哈?”
“是累坏了。”
“他和你住。”
“哦,不,他在我隔壁舱室。我不想……让太多机子知道我们的关系。”
声波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不觉得……有你这样强壮的角斗士之王保护他才更安全吗?让大家知道他是你的伴侣对他更好吧。”
“你不了解奥利安,他……很要强,不喜欢特殊待遇。”
“但卡隆是个不太平的地界,你知道……像他这样的长相和身段、又是装甲车,在黑市上能开到什么价码吗?”
“他又不是货物!”威震天捏紧拳头,光学镜爆闪了一下。
“说得好像你是第一天来卡隆。这儿谁不把自己当货物?——你不也要卖全息视频谋生?”声波翻了翻光学镜,但当他看到威震天散热器轰响的模样,就又叹了口气。
“我们……我们能保护好他的,只要他不外出,基地里基本还是安全的。不过……还是穿着伪装全息吧。我这儿现有两套的发生装置,现在就去找出来。”声波说着,就去顶楼的库房翻找了,留威震天一个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剥夺了奥利安的一切,从工作到社交关系,现在甚至连安全都没有保障了,要整天穿着全息伪装生活。这里的机子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到卡隆讨生活的,成为角斗士或者干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维生。难道他想要奥利安后半生也跟他一样被困在这里吗?
威震天懊恼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前额——他怎么会这样炉渣。
他快步走到奥利安的舱室去,激活舱门。奥利安已经下线充电了,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地深度充电着,他累坏了,当然,威震天的接口可不是那么好取悦的——即使他们规格相仿。但奥利安竟然头雕对着舱门充电,这充分说明他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到会有闯入者。他在铁堡上学,又安稳地当了三赛年档案整理员,对这个星球的阴暗面全无所知,只是凭着一腔爱意就跑来找他了,根本不知道未来会遭遇什么……当然,威震天会用尽全力保护他,但就算是角斗士之王也会有放松的时刻,而失误的代价……威震天根本无法承受。
威震天看着奥利安,芯如刀绞。几千个赛日的思念早已在他的脑模块中蚀刻下了痛苦的印记,他根本不想再经历一遍,但他……不能这么自私。
威震天坐在充电床边,轻轻抬起奥利安的头雕,让他枕在自己大腿甲上舒服的位置充电,奥利安小声哼哼了一下,然后微微转了转天线,但依然没有上线。威震天几乎能听见自己的余烬舱咔嚓一声,崩裂开一条疼痛的缝隙,他的手在剧烈发抖,面甲也发麻。离别尚未到来,疼痛却早已开始显山露水。
奥利安又冲了十几赛时的电,威震天就在这儿一直守着他,看着他,一分一秒都不忍错过。但他决心已下就不会再做游移。一如当年他决定扛着界标的残躯来到卡隆求生。
“教授……”奥利安的猩红光学镜闪了闪,就亮起了,而早在他激活光学镜之前,他就感觉到自己被抱着。他转过头雕,把面甲埋在威震天温暖的腹甲那儿,大口呼吸对方变形缝间甜腻的香气。“教授你真好闻,我都闻不够。”
威震天攥自己的手,手指用力绞在一起,他怎么能说出口呢?
“教授在这里多久了?——噢!我冲了好久的电。现在就下去做入学测试,别耽误了。”奥利安一下子坐起身,一面甲雀跃。“教授会教我什么呢?——对了,你说过会告诉我你那篇社论的内容,也许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还有……还有之前落下的课程也要继续。”
“奥利安,等等……”威震天长叹了口气,散热器骤然轰鸣起来。
奥利安不明所以,但他感到对方的情绪并不高。所以也只能暂时按捺兴奋,专注地等待威震天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这里……终究不大适合你。奥利安,你也许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机子都是怎样的……卡隆……很危险。”
“我知道的,来这儿一段时间我已经有些体会了。今后会注意的。——况且你还会教我格斗。”
“可能……会到需要杀人的地步……”
“我会为了你杀人。”奥利安点点头,“当角斗士也没问题的,我全听教授安排。”
威震天睁圆了光学镜,几乎不敢相信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这样的话。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对方,让天真的小装甲车知难而退……
“如果我当角斗士,也许销路也会不错,毕竟装甲车这个身份还有些号召力。——我是说,谁会不想看娇生惯养的装甲车挨揍呢?”奥利安耸耸肩甲,“救护车会在全息里看到我吧,那时候他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不……不!你不能……”威震天打断奥利安,他被脑模块里闪烁的残忍角斗画面吓得语无伦次,“你不能留在这里,决不能。”
奥利安愣住了,他委屈地闪了闪光学镜,不明白教授的态度为什么急转直下。
“教授觉得我当不好角斗士吗?那我……可以当一个信息处理员,或者做任何教授需要的工作。”
“我有信息处理员了。”威震天失控地大吼起来,“我不需要你在这儿,你今天就打包回铁堡。”
奥利安于是什么都不说,只是低着头坐在那儿。威震天也意识到自己的臭脾气又爆发了,只能坐在奥利安身边,试着做点什么来挽救气氛。他把奥利安的手握在掌心里,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过了好几赛分,奥利安突然笑了起来。
威震天被这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
“教授觉得我对你没有用,所以就算很喜欢也不能留下来是吗?”奥利安抬起头看着威震天,威震天楞了一下——对方殷红光学镜里蕴含的情绪是如此熟悉。不过,那熟悉的、被压抑的灼灼欲念并非类似它者,而是和威震天本机的一模一样——那正是他在角斗对手光学镜中看到的自己。
但并不是恨意,甚至与之相反。
“看来,我之前还看轻了教授,我以为教授只是个思想家,有芯软的习惯,没想到你这么果决——当领袖都是绰绰有余的。”奥利安发自内芯地称赞道。“我的确还不够格留在你身边,起码现在是这样。”
这些话落在威震天音频接收器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了,是埋怨、愤怒还有责备,是一颗滚烫的余烬被冰水浇凉的失望。威震天也恨自己没能耐,如果他能留在铁堡,也不至于到这个局面。但现在多说无益,他也无法解释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威震天亲自把奥利安送出卡隆,送上近地飞船。他甚至还想穿着伪装装甲直接把奥利安送回铁堡去,但奥利安制止了他,说铁堡的议会警察比过去更肆无忌惮了。
“我会证明自己的,教授。”奥利安说。“到时候,你就可以接纳我了。”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我的芯里一直……一直有你,奥利安。那就够了,别勉强自己,好好生活。”
“可这对我而言并不够,我需要和你一起充电,和你拥抱亲吻,和你聊天:聊生活也聊政治科学和艺术,我还想让你过载,一次又一次,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了’。”
威震天无法回答,他低着头,沉默良久之后才拍了拍奥利安的肩甲。
“上飞船吧。”他低声说。
***
威震天食言了,他对声波说过自己已经戒掉了高纯,但他送奥利安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一家油吧,点了一杯最便宜度数最高的东西灌进油箱……
几个赛时后,声波找到了他。
“怎么搞的?——咱们的大美人儿呢?”声波四下张望。
“什么?”威震天从晕乎乎中猛然惊醒,张着蔚蓝光学镜直直地看着声波。“——就连你也要……唐突他吗?”
“——哦,别这么紧张,我们是一伙的好吧。好好好,你的,你的大美人。怎么长得好看都不能说道说道?他可是领袖坯子,规格也不小,被夸两句不会掉装甲的。”
威震天这才清醒了一些,他走到油吧的门廊坐着,吹了一会儿黄昏那带着锈沙的冷风才基本恢复理智,而声波也追了出来,没多问,就坐在那儿等他开口。
“我……送他回铁堡了,送上了飞船。”威震天低声说。“我不忍芯……”
“卡隆是个恐怖的地方,确实。但你好像是第一天意识到这一点似的。”声波耸耸肩甲。
“对我而言就是个藏身之处,我习惯了,而且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但奥利安不一样……”
“哈!我们这些不是装甲车的机子也曾经有自己的生活呢。”声波打断威震天,“但现在都得在这个地方靠直接或间接杀死彼此为生。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只是逆来顺受,发生在你爱的塞伯坦人身上,你就突然能觉出‘不一样’了。——难道我们不都是平等的塞伯坦人吗?”
威震天整个愣住了,他看着远处扬起沙尘的地平线和影影幢幢的行人,余烬舱整个儿鼓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卡隆有几亿无处着落没有正经生计的塞伯坦人,他们是角斗场的饲料,是运送违禁品的脚夫,是雇佣兵,是靠出卖自己的力气甚至零件艰难维生的失业矿工,甚至还有更多失能无力维修自己的金刚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他们难道不想离开,去一个安全有序的地方谋生?
“你说得对,声波。是我……过去的我太过狭隘了。”威震天回答。“——如果只有玻璃花房能供养水晶花,那我就要造一个最坚固的玻璃花房出来。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这是某篇情诗的一部分吗?——我是说,你的奥利安可没有水晶花那么脆弱,他可是个很厉害的机子。”
“不!我是指安居乐业的生活,一种……我希望奥利安往后余生的生活状态。”
声波皱了皱眉,“听起来活像火种后世……不过,我们有机子,有资金,还有震荡波,兼并几个黑帮大概不成问题。——起码卡隆治安会好些,不用担芯充电醒来变形齿轮就没了。还要搞点能量,你说呢?不如买艘飞船吧……”
威震天猛然站起身,“你说得对,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我得先进行一些计算。”
“计算什么?”
“这个星球的未来。”
“我以为你早已经计算过了。”
“没错,但现在我必须再加上一个重要参数。”
声波也站起身,看向威震天。他已经在对方的思绪中听到了答案。
***
奥利安回到了铁堡,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尚且没有头绪。当然,大的轮廓早就有了,但细节还需要随机应变。好在这次他(抽空)从教授那间基地的主伺服里下载了不少信息,他需要时间来好好看看。
以他的判断来看,之前一直为教授隐藏行踪和历史的机子大概就是那位声波了吧,蓝白绿相间的涂装,说话也很亲切。这个塞伯坦人在信息技术上也许真的优于自己,但最近明显有些懈怠了,所以奥利安才能这么容易侵入主伺服。
关于声波,还有一点让奥利安觉得不大对劲,但他尚且没有找到怀疑的根源,还需要进一步侦查。
连续旷工的后果就是被铁堡档案馆除名,员工生活仓当然也回不去了。虽然可以找救护车将就几天,但奥利安觉得那始终没什么意思。和卡隆相比铁堡太过无聊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样子,千百万年如一日,他早就觉得疲乏。而卡隆是如此鲜活,各种力量毫无忌惮、不择手段地角力着,最重要的是,那儿还有他的教授,那个独一无二的塞伯坦人,充满情欲和爱还有无法篡改的意志(几乎像一尊神祇)。现在回到这里,奥利安觉得自己简直像被教授从欲望的熔炼池丢进液氮里一样。
他需要一个“缓冲地带”调整一下情绪。
他想到了之前帮救护车搞些小玩具的时候曾经拉着自己的车厢跑过几次货,因为装甲车的身份所以过关卡都容易很多(虽然他已经做了完全打算),也许他可以继续干这个。
奥利安顺着铁堡外围的宽阔通路行驶,很快就来到了这个被称作罗迪昂的小片区。它在铁堡的边缘地带,和利刃城接壤,是一块“灯下黑”的罪恶之地,虽然属于首都铁堡辖区,旁边就是赛博坦空军的驻地,甚至没多远就能够到一块神圣的火种热点,但这儿却陷入了诡异的三不管状态:议会不管,军队不在乎,普神教廷也不费心思传教。当然,它也曾经辉煌过,而后也是因为矿脉枯竭而变成一块被抛弃的地域。似乎和卡隆城有颇多相似之处。而威震天也的确在这里工作过。
想到威震天,奥利安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出现了思念的症状,对接那样一瞬燃烧的欲望并没有让他餍足分毫,反而更加饥饿了。记忆中滚烫饱满的机体总是紧紧抱着他,暴雨般吻他,把他敏感的天线含在摄食口里,就像那是一小块儿美味的能量糖果。但现在奥利安什么都抓不到了,教授远在几万赛里之外——虽然确实在线——但还是让他感到疼痛。这和他过去想的不一样。他曾以为教授的存在本身就能够让他满足,但事实上他还想要更多。
奥利安想起那个叫做漂移的教士说过关于对接的话题,他曾以为奥利安是那种对拆卸上瘾的机子,所以跟他谈了不少拆卸的危害之处。现在就是其一了,当他无法触碰自己的伴侣时,他就会被可怕的烈火灼烧,无处安歇。
“——喂!你!”
奥利安抬起头雕,看见一个机子在招呼自己,这大概就是铁皮为他介绍的活计了吧。奥利安看了看眼前如山堆积的能量块,有些欣喜。一些繁重的体力活正是他现在需要的,把信息通路全填满就不会再去思念了。虽然铁皮再三央求他不要去罗迪昂讨生活——他甚至提出可以供养奥利安,但奥利安还是谢绝了。他愿把罗迪昂称之为一小块试验之地,一个卡隆的0.5版本,他想证明自己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得很好,他不是那种一无是处只有装甲车形态的废物。
奥利安把所有能量块搬进自己的车厢,然后系好力场束带。能量块很容易爆燃,特别是在这种密封环境中,稍有不慎就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小型核弹。
“铁皮老伙计让我关照你,说你很稳妥。”在一边盯着奥利安干活的托运人说,“我看你是个细致的,也是自己人,就直接告诉你知道。这是普罗透斯议员的货,上等东西,我一般不会让新手上,但铁皮用他的老余烬跟我担保,说你能行。”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奥利安点头。
“别这么说,突发情况可多着呢。——你带着武器吗?”
奥利安从车厢侧壁的收纳槽取出自己的配枪。
“哦,的确是好家伙。——我是不担芯你过关卡啦,你是装甲车,普罗透斯议员也打过招呼,但这样的好货可有的是机子想要。罗迪昂这里……有一些帮派,你知道吗?”
“不知道。”奥利安诚实地回答。
托运人不自然地笑了笑,“今后会知道的,上路吧。”他把一块存好了赛金的晶体盘递给奥利安,“这是运费。”
“所有的吗?”奥利安问。“我以为是送到了才能拿全部。”
“看你说的,你是铁皮介绍来的,我怎么会克扣你的辛苦费。快拿着吧,时间不早了,早去早……回。”
奥利安收下那块晶体盘放进子空间,然后就变形出发了。
在后视镜中,奥利安看到那个机子立刻接通了通讯。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铁皮,你看机子的眼光还真是一贯始终的差劲呢。”奥利安自言自语。刚才他就发现一块能量晶体不大对劲,磁感和密度都和其他的不同。按理来说同一批次的产品不至于有这么大差别。奥利安平稳地行驶过几个弯道,一直到驶出托运人的监控范围才停下来,拿出他专门放在最外面的那块能量晶体扫描了一下(用救护车送给他的基础医学扫描仪)。
“定位仪。”奥利安把那片几乎透明的小金属从晶体里挖出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把它接入自己指尖的的信息接口。
“编程很粗糙啊,一看就是绝望的文盲干的。”奥利安摇摇头,“甚至也没设置压力报警系统,是不是根本就没想到会被发现?——我现在能理解教授想给那些机上课的迫切了。”奥利安反手植入了几条虚假定位路径,一条通往锈海,一条通往利刃城的空军总部,还有一条通往铁堡档案馆(出于某种恶趣味),当然还有反向监测程序,可以把对方的信息实时传送回来。——对方甚至没有设置反向防火墙,以至于这个小金属片几乎成了装在对方生活仓的一只光学镜。当然,是属于奥利安的。
“看来又要认识新朋友了。”奥利安耸耸肩甲,变形,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