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往事(1)

207国道,大概起点内蒙古,终点徐闻海安镇,浩浩荡荡穿越九省百市。我家位于雷州半岛207国道旁一个小村庄,斜对面是松竹镇东井村,这个村子有百年产业--制造冥币。当年机器还不盛行,制造冥币很多环节都需要人工,所以我们村子里农闲人工,就承接了东井村产业的加工部分。

我记得大概春忙过后,我妈就会骑自行车去东井村,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后面就有两麻袋的冥币材料,粗黄纸、银纸、锡片、铜印纸等等,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完成这两麻袋的加工,然后过十余日我妈载给东井村,再载回新的两麻袋。我记得的一道工艺是,将锡片贴到铜印纸上,成为一叠元宝。一叠元宝,有一百张铜印纸,则我们要贴100次锡片,然后一叠元宝的加工费大概是几毛钱,一个能手,一天大概能赚十多元。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那些年见证了冥币的发展,从元宝,到面值1元,到10元、100元、1000元,到了2000年初几年,就出现了万元,2010年出现了亿元面值。大概率,我对于货币通货膨胀的感观,始于此。

小小年纪的我,不喜欢重复的冥币加工,喜欢偷懒和讲笑话,笑叹,死人真有钱,钱就是纸,纸就是钱。一旁的爷爷接话,活人的钱也是纸。我有点诧异,我妈则白了一眼,觉得爷爷讲话不吉利。但爷爷没发觉这个白眼,继续说,过去的钱才是钱,金块是金块,大银是大银,现在的钱就是国家印的纸啊。我就接话,那我们印活人的纸钱吧,不印死人的钱了。这次,我妈就不白眼我了,而是直接用贴锡片的浆糊,丢到我脸上,怪我乱说不吉利的话。我爷爷就说,印钱哪是我们做的事,是要杀头的。接着又和我叔讲起闲话,讲村里有人在海南做假钱,后来他家的人在村里买猪肉,卖猪肉的眼镜叔每次都要仔细验他家的钱。

直到上高中的时候,政治课上韩校长讲到“金银是天然的货币”时,瞬时醍醐灌顶,回家和我爷爷讲起。我爷爷那时已经卧病在床,他听了不以为然,笑着说,那肯定啦,我当年做鸭子铺,屯一袋子金子和薯叶放在古屋床头,后来被日本兵发现带走了,当年就两个日本兵控制了雷州城。蒋介石的钱,都是纸钱,越来越不值钱,当年二叔公被抓去给日本兵做饭,放出来后又被村人举报,被国民党当作汉奸抓了入监狱,我带一袋蒋介石的钱去给狱警,狱警讲这袋钱只能够买米二十斤,最后给了一块金子,二叔公才不被饿死,得到优待坐了半年就出狱回家。在我爷爷的嘴里,总是能听到一段曲折的家族史,如同这片土地这样早将痛苦深埋,地面上只有平常的风吹来吹去。

我爷爷没有储蓄的习惯,对于钱,就是尽快花掉,他在小镇上卖鱼卖了七十年,啊,真的是七十年,从18岁开始,到88岁退休,可是他没有留下一点财产,没有土地,没有房产,我经常想他的钱去哪了。我爸笑着说,给你买荔枝吃掉了。这个倒是真的,我爷真的是赚十元,就花十元,九十年代当时的荔枝,鲜红嫩绿,十五元一斤,他都舍得买。然后买牛腩、烧猪肉等等,他每天卖鱼回家的时候,就是最欢乐的时候。他经历了清末、民国、解放、改革,似乎他的经验,就是钱越来越不值钱,活的时候就尽快花掉。

 他的哲学,为人平和,快乐无忧,最喜欢的孙子就是我。百年即将驾鹤西去的时候,他迷糊中问我回来了没有,要我回来送他一程。我妈说,在火车上了,从湖南到雷州还有几百公里。他呃了几声,就走了。那时,我的火车大概刚入广东境内,在韶光吧,望向窗外,这时是春节过后,大地寂寞,没有那么多人来人往,一个车厢,旅客零落几个。我临窗坐着,望着山川,想着若爷爷葬在这里或那里,分别有什么好,来来回回,将学到的那点墓地风水知识,一一在心中演练比照。缅怀之余,倒也没太多的伤感,因为他真的活了一百岁,属于喜丧。

 丧礼之上,我妈一辈主持,真的给他烧了很多纸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冥币。亲戚和村人,一一上前与爷爷告别,递上几块钱,然后念几句知遇和别离,献上香烛。鞠躬或叩首,然后和我们亲人握手以致安慰,亲人再一一鞠躬回谢。后烧纸屋纸人,把鞋丢过火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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