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很久的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我的事。空白,空白,空白,空白侵占我身体的上上下下,就连发呆都感到疲惫,我只好把稿纸堆在一起放在一边,照旧盖上杂志。想到明天还要去那个牢笼里服役,我的呼吸频率变得不正常。他们上课时会一直低头传发立体表情,会看一些最近流行的视频。他们把屏幕和自己的眼睛耳朵联通,这样他们就会目视前方,盯着我,然后忽然开始笑个不停,笑得我心里发毛。除此之外,视频里还会传出一些奇怪的味道。气味传导仪器把种种匪夷所思的味道带进教室,比如臭鸡蛋和橡胶混合的味道,烤焦的肉和醋混合的味道,花露水和臭鱼罐头混合的味道,这些味道能够让其他人停下手中的事,进行短暂的交谈。很难想象录制视频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一定足够奇特。最近流行的是精神矍铄的老头在高频声波中的肉雕表演,用的是那种小巧的水果刀,我们办公区的老师们凑在一起看的时候都发出了“噫”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后倾身子,生怕弄出来的血会溅到自己身上。但老头的刀工很好,的确很好,我也看了,他的哪一位太爷爷是“宫里面”出来的,他自己也曾是个四星饭店的厨子,被赞为庖丁再世,可以把豆腐切得像纱一样薄,也可以把芋头削得像纸。他展示了自己在过往厨师大赛中的奖状,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雕出了立体的人头,雕出总统山一样的群像,雕出越来越多的像,雕出整个兵马俑一号坑,一张张面如土灰的脸,然后又把它们毁灭掉。就这样,最后他的胳膊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大家哑口无言,等着看他接下来怎么办,他也没有叫人失望,继续表演了骨雕。平凡无奇的骨头在他手下有了质感,像是温润的象牙,刻出来的花纹明暗层次分明,是上好的艺术品。虽然我仍为血的味道而战栗,但我们都知道,骨头会再长出来,肌肉组织会复原,表皮也能够完好如初,半年后他就可以再度拿起水果刀雕点什么了。一条全新的胳膊。
他们都觉得我的职业总有一天会只剩空名,然后彻底消失,我觉得不无道理。厄运从中小学教师开始,“我们”中的一份子,历史老师这个职业已经先我们一步烟消云散了。记忆芯片可以吃掉大多数史书,只是录入的时候特意避开了一些内容,也好好地修剪了一些不够端庄的文献。芯片和人体完美相融,历史老师尴尬地被架空。孩子们当然为课业减轻而高兴,但他们不懂什么是大人的烦恼。失业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密谋过什么,谈到了种族入侵,也谈到了灭顶之灾。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也算是我们的传统。他们都去寻找了新的工作,有的人负责擦拭机器讲师,有的人去给零件仓库看门——在看门这件事上,人做得更好,这勉强是个安慰,但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我忽然在想了,在写开头这件事上它们会不会比人要出色。它们可以背过所有的、以往小说的开头,可以记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也不会被一条烤鱼打乱思绪。我现在忘掉了烤鱼,可满脑子又是老头自己镂空的肱骨尺骨和桡骨,空中轨道交错在头顶,外面不知道什么工地又在挖个不停,对面那栋楼不少窗口亮着灯,那些小方格的分布也许在给我关于命运的指示,告诉我明天不要去上课了,因为去的路上我会摔一跤,把骨头摔散。以前我从没这样的念头,现在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理性在提醒我其实是懒惰在作祟,我也承认这一点,但我同样相信老年人的预感是耳聋眼花之外岁月的馈赠。这只是个开始,医学机构声称我们的寿命可以达到一百二,也许真的到了一百二十岁我就会飞了。时间拿走了很多,当然也要以其他方式还回来些,二零九四年的荧光紫色天空中漂浮着成群结队闭目养神的老年人,像一群氢气球,飘到哪里算哪里,但飘到国境线的时候就会被磁力屏障挡住而调转方向。我们会慢慢耗掉最后的精力,然后栽下来,降解在香槟色的土壤或新形成的湖泊里,变成寒食清明时地上的一个圆圈。看不见的大自然之手以这种方式为地面上繁忙的青壮年减轻负担,同时替他们遮挡嗜血的阳光蚀骨的雨,我的同伴们乐意做这些事。一些人富有的、好运气的子孙会在火星或其他什么人造星球上同他们打一个长距离的招呼,虚荣心得到满足,空虚的飞行生活也就不那么单调了。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冒着手指被截断的危险死死拉住空中轨道,只为能看自己孩子模糊的侧脸像一道闪电那样急速飞过。既人道也不人道,但这种评价没有意义,和悖论一样,它本身也是悖论,毫无意义。
我在柿子树下面又站了一会。树上有鸟叫声,像是乌鸦,我仰头找那叫声的来源,但看见了太阳,这引发了我的一系列遐想。太阳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气息奄奄,病入膏肓,乌云就是他的裹尸布,雷电那枯槁的双手为他入殓……他的兄弟可能会来接班,也不知道接班的那个是什么脾气,严肃还是爱开玩笑,这对我们子民来说至关重要。古时候的太阳,生活相对无聊些。如果太阳喜欢女人,那我们就把最美动人的女子扔进河里;如果太阳喜欢男人,那我们就让最英俊高大的男人在泰山顶接受风雨的洗礼。人们跪在他脚下祈求庇佑,在他的指引下前行,而他也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赞美、奉承、仰慕和狂热的迷信,作为一种对孤独心灵的慰藉。但如若得知他后代在今日可以享受的待遇,大抵还是会感到不够圆满。只是太阳如今对男人和女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为了自己的心血管健康也不会再吃肥腻的牛羊,在逐渐衰老的这些年里,他越来越不愿意向我们吐露心声了。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喜欢打高尔夫,那我们可以把整片大陆都改造成高尔夫球场,山川河流应有尽有;如果他喜欢看足球,那我们可以训练胎儿在子宫内就进行无球练习;如果他喜欢驾驶跑车在赛道上狂奔,那我相信空气也会为他开道。但他变得沉默,知情人称他被迫沉默,他的沉默让大家慌乱,因为服侍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不再需要他来呵护庄稼生长,也不需要他来保证下雨,更不需要他来告诉我们东边是哪边,现在是几点。但没有他的日子不可想象,这已经有所征兆了。我们会堕入不可理喻的混乱,混乱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带来更加不可理喻的混乱。我们无法接受不稳定,更无法接受失去方向的可怕后果,咒骂那个迫使他沉默的人无济于事因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接受这个事实又那么困难,让人头疼。我头疼,头很疼,失去了加热器的庇护,我很快就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