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院子,每一个墙角都撒着粉红色的老鼠药,梧桐树的叶子有巴掌那么大,大铁门锈迹斑斑,顶端的钢筋曾经穿破过一个孩子的肚子。老头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眼镜是金丝边的,他的嘴角带着微笑。他在院子里游荡、游荡,从断了的秋千到腐臭的垃圾台,他游荡着,在每一群聊天的人面前驻足微笑,伸手要烟。
他会皱着眉说,我爸就是这样的,你离他远一点。
我靠着窗户,看着楼下深蓝色的身影说,你的诗呢,让我看看吧。
他于是点了根烟,在凌乱的桌子上翻来翻去,最后找到几张有茶渍的稿纸,正要递给我的时候又收了回去,目光穿过他油腻的、一绺一绺的头发,看着我说,这么晚不回去,你妈不担心?
我有些扫兴,不耐烦地说,不担心。
那好吧。他说,你看看。
我站到窗前举起稿纸,越来越薄的光线透过蓝色的玻璃投在纸上,显得他的字格外漂亮。
铁门上的刺。我念了题目,望了望他,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他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他立刻又说,继续念啊。
铁门上的刺,不是刺
是看门人梦里吐出的句子
我在
梦游,在自行车辙里
寻找一些被碾死的蚊子
钟敲四下,风流浪在街头,钻进来,但是
销声匿迹
双手埋入骨灰盒
更深处,有儒生的发髻
蝼蚁吃空头颅,毒蛇盘踞,兀鹫在梁上漱口,硕鼠与新米
铁门上的刺,不是刺
是寥廓旷野,遍地小麦的名字。
我念完了诗,烟雾还没有散去。他把椅子向后拉了拉,双脚搭在桌上,不等我开口,他说,看门的那个人,他儿子怎么死的,你知道吧,肚子被划开。他双手比划着。
我有些惊讶,说,不是喉咙吗?
他摆了摆手道,有人说是喉咙,有人说是脑壳,但其实就是肚子。从小肚子进去,他一动,就划开了。天亮的时候就是串在门上的,你能想象吧,串在门上,肠子掉出来,一直垂到地上。
我打了个寒噤,他又接着说,他为什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在寒噤中摇了摇头,他扔掉嘴里的烟,另点了一根说,体育场半夜审人,审完直接就毙了,好多小孩都跑去看的,都说好看,我同学也去过。但看大门的不让他去,老来得子,宝贝疙瘩,关在屋里逼他睡觉。他睡不着跑出来,门已经锁了,所以他就想翻过去——这个以前也有人干过,但他细胳膊细腿的,一下子没撑住就交代了……
然后他看了看表说,我爸要回来了,你走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下楼的时候遇上了老头,他的眼神纯真单调,使我无法相信他有过哄骗孩子吃老鼠药的行径。老头的耳朵上别着烟,两根,不同牌子的,见到我的时候像婴儿一样地笑着。他在楼上已经开了门,我似乎用余光看到了他乱糟糟的长发,他对下面喊道,爸,你回来啦。
他咿咿呀呀地笑道,回来啦,回来啦,你妈回来了嘛。
还没呐,快了吧。
关于那个院子的种种,我记忆犹新,许多细节像鞋垫里的沙粒,稍微用力就清楚分明。但他就像一个陌生的人,突兀地出现在我回忆的胶片上,带着他的诗,他的父亲,他的烟,还有暖气片。暖气片后藏着暗黄色的纸片,脆如枯叶,上面全是灰,字迹涣散。他提起过他的母亲,也提到了暖气片后的诗,古体诗和戏文,都很残缺,他会看着发呆,什么时候想起来才会俯身在桌上写几句自己的东西,烟从没断过,一根接一根,有一次甚至点燃了稿纸,但他毫不在意。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写诗,想要对世界表明态度,想要展现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怆,还有突破几千年封闭过后自己不拘一格的性感。不必讳言,对大多人来说那只是个文雅的垃圾场,这是“大多人”这个概念自带的标签。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个特别的时期,一个特别的……我闭上眼睛,看见那时候的黎明,清亮和煦,建筑物被黛色的雾气裹挟,黑色的电线分割蓝天,远处的山清墨渲染,模糊淡影……我在怀念那个时候——没有,没什么可怀念……其实还是有一点的……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但我知道“怀念”根本就是一个极大的毒瘤,它对人的生活,没有一点,一丁点用处,反而危害健康。一旦陷入回忆,你就是被扔进了绞肉机,它一定要将你绞得面目全非才放你出来,就连骨头的渣滓都会被消化掉。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蛮横霸道如回忆,也有它自己的克星。他们向我推荐的手术,制服控制消极情绪的脑电波,这样会大大减轻你余生的负担。这真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发明,从此你可以尽情回忆,畅想,遨游,但再也不会受伤。那些愉快的往事会让你更加幸福,不快的东西也只不过是存放在脑子里的事实。那甚至算不上别人的故事,那只是事实,一件事,没有重量的文件,透明的尘埃,白开水,纯净的氧气。它们不占地方,安静地躺在某个褶皱某个角落里,再不敢出来祸害你,最后只成为你人生路上沧桑往事的化石。现在他们还主张为新生儿做这样的手术,追求快乐是人的本能,孩子们得以获取静态的欢乐。这样的主张与社会观点息息相关,而社会观点又与我们近些年的遭遇不无关系。我们经历了历时七天的世界大战,一场几乎没有人捞到好处的经济危机,一次冒失的疫情,还有五年前的大地震。地壳运动稍稍平息,人们找到了应对强腐蚀雾的方法,旧的危机慢慢淡去,新的威胁正在萌发。这很自然,自然又普通,回头审视这些“重大事件”,它们也不过是日历上平凡的点。向前看,大喇叭卖力地喊,这一点他就做得很好。他不为白犀牛的灭绝而悲痛伤心,也不因图书馆倒闭而闷闷不乐,他大力赞扬正在取代我们位置的机器讲师,甚至还想弄一个回来。而当我说:智能翻译系统的成熟是否葬送了语言翻译的艺术性,梅毒治疗的进步对于潜在患病人群而言是否意味着更加放荡生活的允许,科学无害的抽脂法是否为不节制的肥胖人群提供了暴饮暴食不锻炼而保持身材的不当捷径……当几年前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会很坚定地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太——多——啦,语气很有趣,想——太——多——啦……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现在我不会说这些话了,因为我也到了他的年纪,冥冥之中,人会在某一个节点突然转变。有可能忽然不爱吃香菜了,也有可能忽然喜欢上了钓鱼,忽然长出一颗痣,忽然……或大或小,但转变的过程往往难以察觉。有一天他看信息纸的时候向我介绍了一个名为“寿命计算工程”的东西,如字面意思所示,就是说我们不久之后就可以测算自己的“即时寿命”,而研发者正致力于完善算法使得一些意外事故也能够被考虑在内,当然这需要测试者的配合。他说完就沉默了,显然他不适应我此时的沉默——我也沉默了,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甚至有点期待。就是这样,曾经我愤愤不平地说人类如今的发明只是在为自己的懒惰与贪婪服务,但那天我忽然发觉要不是懒惰和贪婪人也没法发展,这样看来一切都很合理,我自己也觉得之前的确“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