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以一种滑稽的特效弹出来,就是一个失败的杂耍。当时我就站在旁边,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和花白的墙壁,我看到……手术……预约……好,我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抬起来,心跳的很快……我觉得难过,好像溺水的人没有力气最后伸一下手抓住堤岸,但一想到岸上的模样,又觉得溺死更好些……我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回过神来点选了“取消”。跟我一样迟钝的信息墙幕愣了很长时间才做出反应,回到主页面,屏幕尴尬地被“十一年了”这个新闻标题占据。
这个数字很熟悉,但我还是扳着指头算了半天十一年前是哪一年,又费力地搜罗关于过去的、尽量完整的记忆,却无力地发现脑子里原来全都是碎片。一片废墟,就像被白蚁扫荡过的图书馆,千疮百孔的木架,还有雪片一样的书页残渣。一点儿不错,十一年前的今天疫情宣告结束,整个国家上空都盘旋着白色的碎片,但那些碎片最后在一瞬间就不见了,其实那都是投影仪的把戏。死去的人被关在地上一个又一个的圆圈里,虚拟冥币被虚拟的火焰吞噬,没有一丝黑烟。花圈堆满大街小巷,人们悼唁着因各种原因在那场代号为Pi疫情中丧生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难以置信,我们就这样失去了百分之十的人口。疫情由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实验的泄漏物点燃,先是在广袤大陆上人畜不分地扩散,然后顺着洋流顺着风,席卷了全球。蚯蚓在空中滑翔,一些凶悍的鱼学会了上岸偷农民的猪,它们专挑出生没多久的小猪,用牙齿剥下它们皮毛,在新鲜的肉上洒满来自老家的海盐一同食用。遥远的地方,在曾经是热带雨林的地方,长着浮夸复眼的巨型苍蝇建立了自己的聚落。还有更遥远的地方,南极巨虫和企鹅串通一气,在大批旅客中挑选体毛较多的高个子男性尽情玩弄。Pi本身并不致命,但它如它所在的现实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变化多端,没有目标。Pi 让每一栋高楼下都溅满了发蓝的血迹,护工们也总在没完没了地打捞着护城河里乱七八糟的巨人观尸体。政府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继续发生,砍掉了所有的树以防患者上吊,抽干大小湖泊以防他们投水,最贴心的是还在大街上铺满了弹性最好的合成棉,这样不会摔得太碎。科研团队夜以继日地工作,许诺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家庭流泪。他们的确取得了成功,只是我没有等到他们大功告成就已经出院回家了。
头一沉,我睁开了眼睛,脑袋比之前更疼了。我已经在椅子里坐了半个小时,闭上眼睛是接连不断的人、光景、杂事穿插而来,记忆的土壤今天格外松脆,轻轻一敲就有浆液粉尘固体颗粒井喷而出。火山群似的,喷的我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听到他穿衣服的声音,我垂下头去,把脚伸到毯子外面拨弄着拖鞋。裸露的皮肤,干裂的空气,客厅阴冷,地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夕阳越来越沉,铁镐敲击岩石,钟表里传来的“滴答”声让人绝望。落日的余晖罩住天台,天黑得很快,四周一片模糊。坐在一个废弃的油桶上剪指甲,偶尔会抬起头发呆。指甲刀银闪闪地晃来晃去。车水马龙。玻璃破碎,电流声,黑白色的理发店。暑假在蝉鸣中一点点消耗殆尽,侧脸上一块浅褐色的胎记在灼热的阳光和温度里逐渐融化。咯咯地笑,毫不掩饰地袒露着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两只脚蹬着我的膝盖,指甲剐蹭着席子上的一根根细条。脖子里有一股奶油的香气,搽的那种面油,甜腻得让我窒息,胳膊上乌黑的瘊子,毛糙的边缘泛着些红色。电风扇嗡嗡地摇头唾弃,弄出来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我的小腿。到最后我放开,扭过身子,开始厌恶。逃离,嘲弄的眼神,我的腿不健壮但还算有力,脚后跟着地,小腿震动,脚尖后蹬,趴在地上,被蚂蚁分解,淹没在屎壳郎前进的茫茫浪潮里。
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虫蛀的一个久远的洞,我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两层又厚又沉的棉被。总有一个鼻孔是堵着的,另一个鼻孔呼吸的时候鼻毛瑟瑟发抖。我把脸侧过去,让清水一样的鼻涕缓缓经过脸颊,滴落到我新换的被单上。无水可滴的时候就换个方向。如此往复了几回我稍稍有了些安慰感,鼻涕流出的一刹那仿佛三花聚顶般通透,但我很快就会心有不甘地再度调转方向,安静地等待着,充满希望。这个充满禅意的过程让我悟到了很多,比如万有引力,比如能量守恒,比如表面张力,但最重要的是我意识到之前那么久我都像一只被煮的青蛙。我被温水麻痹。想到这我流出了欣慰的汗水,两个鼻孔也随和地不再刁难我。窗外树影青面獠牙,这是个晴朗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