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二次方筹款不是个好主意?

引子

二次方筹款(Quadratic Funding)的思想初见于 Vitalik Buterin,Zoë Hitzig 及 E. Glen Weyl 的论文《自由激进主义:慈善匹配基金的灵活设计》。在这篇文章中,他们参考了平方投票法(Quadratic Voting)的原理,设计了一种面向慈善事业和公共物品的资金匹配方法。该方法已在 Gitcoin 和 Hakerlink 上得到了应用。近来,邓小铁教授的课题组指出了二次方筹款存在的问题。沿着这个课题的观点,本文试从筹款原理及实践的角度唱唱反调,谈一谈为什么二次方筹款不是个好主意。

预备知识

一般情况下,筹款是指为非营利组织寻求志愿性的财务贡献。非营利,顾名思义,就是不以营利为目的。非营利组织可以有收入,也可以有盈余,但必须全部用于再生产而非分红。非营利组织不等于慈善组织,慈善只是非营利组织其中的一个类别,艺术、教育、公共政策、宗教、学术、环保等领域的非营利组织汗牛充栋。志愿性的财务贡献,更通俗的说就是「捐赠」,顾名思义,这笔钱不谋求任何形式的回报。

根据捐赠者的不同,捐赠可分为个人捐赠、企业捐赠、政府拨款等。较为反直觉的是,个人捐赠仍然占据捐赠金额的大头,这绝不仅仅因为在部分法律辖区中其可以抵扣个人所得税。大量的实验表示,人们的捐赠行为偏离了经济人假设。「社会偏好理论」、「社会规范理论」、「身份经济学」、「信号传递」等理论都在尝试解释这种现象,本文无意展开,只想点出个体出于各种原因会自发捐赠公共物品的事实。

配捐是一种特殊的「承诺捐赠」,即 Alice 向 Bob 承诺,只要 Bob 为 Carol 捐赠 x 元,就会为 Carol 捐出 x 元(或与 x 正相关的其它数值)。配捐的资金一般来自于企业或各类基金会,它首先意在鼓励更多的个人捐赠,其次是为已收集的公共基金寻找合理的分配对象。

二次方筹款是一种运用算法进行配捐资金分配的做法。传统的配捐大多数为针对单个项目的线性匹配,例如 Bob 为 Carol 捐赠 x 元,则 Alice 捐赠 x 元。二次方筹款算法下,所有的配捐资金会进入匹配池,而所有的项目也构成项目池,配捐资金会根据项目池中各项目受捐情况的评分决定每个项目所获的配捐金额。评分是这么计算的:该项目每笔捐赠(个体的多笔捐赠算作一笔)的开平方根后求和。简单来说,二次方筹款降低了单笔大额捐赠对评分的影响。

邓小铁课题组对二次方筹款的批评

邓小铁课题组在 ICDCS 2022入选论文 Funding Public Goods with Expert Advice in Blockchain System(论文原文尚未出版,所有内容来自北京大学前沿计算研究中心的论文解读) 中提出了对以 Gitcoin 为代表的二次方筹款系统的批评,认为其是一种「有效的投资分配方法」,可以在「所有人完全信息时,最大化社会福利」,但也指出了其存在的不足:

1. 人群的集体偏见会造成有偏的投资结果。
2. 该算法没有用到任何项目运行的事后信息,来调整投资决策。
3. 该机制容易遭受女巫攻击,导致攻击者可以伪造身份,骗取大量匹配池资金。
该论文同时提出了一种基于专家建议的公共物品投资协议,认为该协议可作为二次方筹款的有效补充。
上述批评可以归纳为,二次方筹款在公平性、有效性、风险抵抗上存在缺陷。由于没有读到论文,没有办法展开更详细的评论,但必须要指出「投资」的这种说法显然是不正确的。字面上分辨投资和捐赠并不难,主要看是否存在财务回报,但由于近年来也出现了「影响力投资」的说法,我认为两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捐赠对受捐组织的自身决策几乎不产生影响,也不会在受捐组织提供的服务中占有过分的优先权。

二次方筹款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二次方筹款系统的构成

二次方筹款系统由捐赠者、配捐出资者、筹款平台、受捐项目(组织)四个参与方组成。

捐赠者:在筹款平台上为自己认可的项目捐赠。
配捐出资者:不直接为项目提供资金,而是将资金注入匹配池,由算法决定资金的分配。在 Gitcoin 上,这些资金由以太坊基金会及各项目提供。
筹款平台:为捐赠者、配捐者、受捐项目(组织)提供信息、支付、数据服务的平台,特别地,提供二次方筹款的算法设计及实现。Gitcoin是目前最典型的二次方筹款平台。
受捐项目(组织):接受来自捐赠者和配捐出资者的赠款。在 Gitcoin 上,这些项目(组织)会接受审查,不能接受财务投资,不能发行 token,不能售卖 NFT,也不能有诱导 Sybil 捐赠的行为。

二次方筹款系统的运作

在一次配捐活动周期内,二次方筹款算法究竟是如何工作的呢?是否只是执行简单的数学公式就可以得到结果?在 Gitcoin 的实践中,所执行的工作远比算法要多。

  • 项目登记审核
    每个在 Gitcoin 提交的项目都会接受 Gitcoin 团队的审核(审核列表),以确定他们满足要求。这些要求包括项目必须开源、必须是公共物品、不能发币、不能售卖 NFT、不能通过承诺空投等形式诱导捐赠等。
  • 捐赠者认证分级
    为了避免 Sybil 攻击,导致项目方利用算法进行套捐,Gitcoin 要求捐赠者认证自己的多项信息,包括Github账号、Twitter账号、实人认证(BrightID)等。每完成一项认证都可以提高自己账户在捐赠中的匹配权重。
  • 捐赠数据回溯
    根据对项目在一次捐赠活动中的数据分析,Gitcoin 团队会审查可疑的项目,并取消它们的配捐额度(事例)。

二次方筹款实践中被忽视的

  • 二次方算法在筹款中的作用被夸大
    公共物品/非营利组织的筹款是一项系统工程,包括筹款伦理、捐助者获取、捐助者关系建设、筹款活动等。二次方筹款属于(1)筹款活动中(2)配捐的(3)分配问题,但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一些人甚至觉得二次方算法无所不能。
  • 二次方筹款仍需要大量的专家决策
    二次方算法看上去提供了一种自动化的分配决策机制,降低分发匹配捐赠的成本,减少人为因素的影响。然而,无论是项目审核、捐赠者认证还是捐赠数据分析,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成本和决策过程。而这些决策大多是自由心证,或者直白点——「拍脑袋」。例如捐赠者认证中的各项系数的设定毫无理论依据,主观色彩浓厚。举个例子,为什么要使用 BrightID 作为实人认证的工具呢?为什么要给它设那么高的权重?
  • 二次方筹款更容易被攻击者利用
    相比于普通的分配方法,二次方筹款更少受金钱的影响,但换个角度,也就是攻击者更少的金钱就可以影响配捐款的分配。读者可能会指出项目审核、捐赠者认证和数据回溯会减少攻击的可能,但这里给出两种特殊的攻击。
    第一种称为损人利己。
    攻击者使用 Sybil 账户为竞争对手或排行榜前列的项目进行小额捐赠,以使该项目被数据分析团队判定为 Sybil,从而让该项目无法获得配捐。这一方面打击了竞争对手,另一方面这部分被取消的配捐将回到匹配池,从而使自己的项目获得更多的配捐金额。一旦这样的攻击手法成立,针对项目的勒索行为也会出现。
    第二种称为借力打力。
    系统中潜伏着大量的不以捐赠为目标的账号,我称之为真人 Sybil,其主观目的是通过捐赠获得项目的外部反馈(例如空投)。这些账号除了通过系统外的信息共享「猎物」,也会在系统内寻找信号。只需要在配捐活动的一小段时间吸引到足够流量,例如登上每周榜单,或是获得平台算法的推荐,该项目就会快速吸引大量的「真人Sybil」,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为什么二次方筹款不是个好主意

二次方筹款已在 Gitcoin 和一部分平台上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围绕着它的讨论,尤其是溢美之词也不绝于耳。本文要唱唱反调,绝非出于标新立异的目的。

降低捐赠意愿

既然二次方筹款是一种特殊的配捐方式,亦应符合配捐的初心,即「鼓励更多的个人捐赠」与「寻找更合理的公共基金分配方式」。而无论是 Vitalik Buterin,Zoë Hitzig 及 E. Glen Weyl 的论文还是邓小铁课题组的批评,似乎都偏重于后者,对前者几无讨论。在传统的筹款理论中,一部分人担心政府捐赠会造成挤出效应,那二次方筹款是否会造成挤出效应呢?

若二次方筹款对捐赠者的捐赠意愿激励有限,也至少实现了公共基金的分配,但如果它加剧了挤出效应呢?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指的是真实的捐赠者,即以帮助公共物品为初心的捐赠者,Sybil 账户(套捐)和 Sybil 真人均不在讨论范围内(尽管初心很难证伪,真实的捐赠者往往也会收到项目的回馈)。

在Gitcoin 的 GR14 中,捐赠者共捐出 $1.7M,而匹配池的资金则为 $3.2M,匹配率为1.9,而 GR13 的这个数字为2.2。作为参照,一般的慈善捐款的配捐比是多少?腾讯公益的配捐比是1。考虑到这 $1.7M里还存在「套捐」、「为获得额外回报的 Sybil 真人捐赠」以及「既定付款」,实际的捐赠数目要小得多。既定付款指的是捐赠者早已与项目约定的捐赠或有未结款项,只是为了帮助项目获得更多热度和配捐,选择在平台的配捐活动时支付。真实捐赠数量很难预测,根据「原语里弄」的 GR13 数据复盘,「Sybil 真人捐赠」约占总金额的5%,而「既定付款」则占30%以上。当然,单个项目并不能反映整体情况。

综上所述,从数据上看二次方筹款难称满意,要花 2 块钱才能撬动 1块钱的捐赠。捐赠意愿不高,其原因可能有三。

1. 捐赠氛围浮躁逐利,投机者过剩

Gitcoin 早期的用户也不多,可随着捐赠某些项目带来了高额「回报」,诱导了大量非真实捐赠用户的涌入。许多人认为给项目捐赠就应当获得回报,分享可能有「惊喜」的项目清单及攻略,甚至咒骂没有提供「羊毛」的项目,认为白白占用了他们的时间。这大大影响了潜在捐赠人对平台的观感,认为这就是一个逐利的平台,不具有为公共品提供服务的能力,上面的大多数用户的行为与筹款目标无关。联系捐赠中的身份认同理论,大量的捐赠人会因此放弃捐赠行为。

2. 真实捐赠者权重低,积极性受挫

不止一个朋友问过我,不通过 Gitcoin 的各项认证对捐赠是否有影响。我说没有,只是会影响配捐的数额。朋友因此仍会尝试认证,但只是尽力而为,不会完成 BrightID 这类披露个人信息的任务。而例如 Twitter 100 follower的要求对于不常使用 Twitter 的人来说也不容易达到。什么样的人会更有动力完成所有的任务呢,答案当然是套捐用户,因为他们不在乎信息的泄漏(甚至可能是买来的),也可以很方便地达到各种门槛。这样,真实捐赠者的权重一定更低,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其捐赠意愿亦会受挫。

3.捐赠者关系难维持,复捐率不足

在传统的配捐活动中,配捐出资者主动选择所匹配的项目,而在二次方筹款中,出资者除了出钱外,只能选择「类别」,例如「社区」或是「零知识证明」,而无法选择为具体的项目出资。出资者只能相信算法所选出的一篮子受捐项目,而自己的钱也作为一池子资金的一部分支付给了这些项目。受捐项目和潜在的大额捐赠者缺少点对点连接,缺少真正的认可,非常不利于捐赠者关系维护。配捐出资者更像是拿出了一部分市场预算来支持 Gitcoin,而非思考如何帮助公共物品/非营利组织可持续发展。

惩恶有余,扬善不足

首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愿意为平台提供配捐资金呢?首先,它一定愿意为公共物品提供帮助,此外以下几个理由似乎都是成立的。
(1)不知道项目有哪些,寻找筹款平台
(2)不知道该如何分配,仰仗分配算法
(3)减少选择捐赠对象所承担的责任

假设配捐出资者在几次活动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捐赠对象,那说明算法并不有效,而若找到了合适的捐赠对象,为何他们不直接捐赠或对特定对象配捐,而是再寻求二次方筹款算法呢?此时前 2 条理由已不再成立,而第 3 条理由则恰恰是制约公共物品发展的一大障碍。如果捐赠者都不愿意承担对公共物品的判断能力,而是交给算法,好的公共物品无法真正成长起来。

这刚好回应邓小铁课题组的第二点批评——「该算法没有用到任何项目运行的事后信息,来调整投资决策。」其实,该算法还是用到了各类信息来形成知识的,只是这些知识主要是用来「惩恶」,即抓出套捐、骗捐的受捐项目的,而非挖掘良好的公共物品/非营利组织。
二次方筹款系统会让平台惩恶有余,扬善不足,大量的精力用在和无限的攻击者对抗,而无暇关注有限的公共物品的建设,帮助他们提高筹款能力,取得更好的发展。

简洁的算法背后的复杂系统

上一节提到系统的目标有偏,而本节则指出该系统不易维护。由于一直在与攻击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防御系统建设得异常复杂,各种组件,各个参数,不一一枚举。对于平台的运营方来说——无论是公司还是所谓的 DAO ——未来将越来越难对系统修缮,因为它太复杂了。此外,面向当下的判定是无法预测未来的,假设一个项目一直以公共物品的形态接受捐助,但随后创始团队又启动了一个新的项目,对支持此前公共物品的捐赠者给予回报。那这个公共物品还有资格接受捐赠吗?此前的配捐要收回吗?(祈祷他们还未领取吧。)

看似简洁的算法背后却隐藏着异常复杂的系统,而这个系统却是服务于一系列数学公式的,系统中的贡献者仿佛是公式背后的螺丝钉。

展望更好的公共物品筹款

二次方筹款当然并非一无是处,写这篇文章只是因为它在公共物品的发展中被过多讨论,乃至过度美誉了。更好的公共物品筹款是怎样的,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
首先,我希望从业者还是多读一些有关非营利组织、筹款等主题的专业著作。发明新概念的快感是转瞬即逝的。去看看已有的那些实践,例如 Apache 基金会、Linux 基金会是如何保证可持续发展的,别忙着解决自己想象出来的问题。

原语里弄从 GR8 开始起参加 Gitcoin 的筹款活动。在 GR 13 中,原语里弄获得 0.9% 的社区捐赠金额,成绩相当不错。配捐占比则只有 0.2% 左右,也超过 $5000 所以需要完成身份认证便没有领取。站在一个非营利团体的发起人的角度,我也谈谈在几次配捐活动中的心得体会。

受捐项目非常需要数据的支持。哪些用户捐赠过多次,每次的金额分别是多少,又给其它哪些项目捐赠过?主页被多少用户访问过,项目被多少推荐清单包含了?是否允许项目设置用户的参考捐赠金额,或是展示该项目的捐赠金额分布图?

受捐项目需要和捐赠者、其它项目更多地交流。提醒定期捐赠的功能是最大的帮助,而学习优秀项目的筹款经验和发展经验(例如组织架构、团队文化)也必不可少。

公共物品的发展才刚刚起步,但仍然有足够多的理论和实践早已虚位以待,去看看二次方之外的广阔天地,去找到你所需要的那把钥匙吧。

参考文献

1 《慈善筹款原理与实践》. 阿德里安·萨金特, 尚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3
2 《草根组织》.大卫·霍顿·史密斯. 商务印书馆. 2019-9
3 杨方方. (2014). 慈善经济学研究进展. 经济学动态,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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