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机会聊聊陈辉阳了。6月25日，香港红馆将举办陈辉阳X女声合唱作品展《人来人往》，因为疫情一拖再拖的演出，终于有望举行，对歌迷和创作者来讲，都是一桩乐事。

对了解陈辉阳过往创作的歌迷来讲，他的作品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有心人想必也会留意到，我的昵称其实也来自他的工作室名。

从2016年起，陈辉阳与28人组成的“女声合唱团”，已经有过两次作品展。演出既没有大牌歌手，也没有炫目的舞台效果，只是黑白钢琴和极简的女声合唱。在这两次名为《少女的祈祷》和《上一次流泪》的演出中，包括如下曲目：黑夜不再来、Shall We Talk、日与夜、明日有明天、终身美丽、少女的祈祷、垃圾、暗涌、三千年前……哪一首拿出来，都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广东歌经典，值得大书特书。

华语流行音乐，被人们分为民谣、摇滚、电子、独立等风格。如若用上二胡、古筝和五声音阶，人们会贴上“中国风”或者民族风格。如果节奏强劲，则被分为舞曲。细究起来，欧美和日本在20世纪晚期的一些风格，比如Disco、R&B、Citypop、Trip-Hop、Rap甚至Jazz，我们也能在香港流行音乐找到对应的歌手、专辑和创作人。

如果要用古典一词来给流行歌贴标签，恐怕只有陈辉阳一人有资格来独占这个分类了。

在虾米（已关闭）、网易云音乐等App里，我们可以搜到和陈辉阳有关的歌单，有心人把他的许多作品和对应的古典音乐一一配对。

歌名有直接对应关系的包括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和陈奕迅的《给爱丽丝》（贝多芬名曲《Für Elise》）。

《少女的祈祷》的创作过程早已成为一段佳话。1999年的圣诞节晚上，陈辉阳跟林夕晚饭后，在车上想到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巴士上，天阴，女孩在心里祷告，如果能顺利通过三盏交通灯都是绿灯的话，就永远和那个陌生男孩在一起。但巴士过了第二盏灯，男孩就下车了。”林夕就此写下了虔诚而伤心的歌词：……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到我睁开眼 无明灯指引/我爱主 为何任我身边爱人/离弃了我 下了车 你怎可答允。

而旋律的灵感则来自陈辉阳小时候弹奏过的古典乐曲、由波兰女作曲家巴达捷夫斯卡（Baranowska）创作的《少女的祈祷》钢琴曲《Modlitwa Dziewicy Op. 4》。

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例子来自陈奕迅的《2001太空漫游》，这首华丽炫耀的电子音乐，陈辉阳的灵感素材来自施特劳斯（Richard Georg Strauss）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时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

将古典音乐化为流行歌，这个事情看似美妙，实则很难。以钢琴曲为例，人声的音高区间、速度以及节奏，不论怎样高超，都很难跟上手指触摸键盘的那种曼妙跳跃。反过来说，陈辉阳创作的很多歌曲，如果改用钢琴和弦乐，或许更适合聆听。所以，在那些经典的人声K歌之外，我们还能找到许多用钢琴来演绎的版本。《声音变魔术》《与音乐谈情》《听入非非》三部曲就是以钢琴为主的陈辉阳作品集。

在这方面，与同期的其他作曲人，比如雷颂德、Eric Kwok、伍乐城等相比，陈辉阳的作品显然更适合古典的音色，比如钢琴，比如女声合唱。

因此，在远离流行音乐多年之后，近几年陈辉阳以另一种古典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大众眼前。

以女声合唱的方式呈现自己的作品，陈辉阳是受到了父亲陈振华的启发，也是一种致敬。陈振华是澳门儿童合唱团的指挥，2016年退休之际，他在澳门做了一场小型的告别仪式。在现场观看的陈辉阳突然来了灵感，他想要用唱诗班合唱的方式，让几十名女子的组合，来优美地演绎自己那一连串的K歌经典之作。不请明星，不用原唱者，陈辉阳转而向社会招募，凑成了28名女子合唱团。他们利用下班时间排练，一起磨合、研讨，筹备做一场简约朴素的“致敬青春回忆”的主题音乐会。

以《暗涌》为例，这首陈辉阳的成名曲，以行云流水的钢琴演奏，情感起伏的女声合唱，着重音乐旋律本身，打动了很多人的心。听过女声合唱的观众说，“好治愈…好想流眼泪…我真的能感觉到台上女生悲伤的歌声是‘涌’向台下的！”

二十八位年轻女生、两位钢琴演奏者和一个乐团指挥，构成了陈辉阳再次“圈粉”的班底。虽然近年来他的作品明显减少，但这一次的呈现方式变得更加精致。用唱诗班式的天籁之声重新演绎，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征服观众的同时，也征服了亚洲金曲奖各大评委。

陈辉阳作品的古典气质，来自儿时和家庭的浸润。他在一次访问中说：“小时候的我只听古典音乐。有一次翻开爸爸的抽屉，看到一些录音卡带，当中有些以『串烧歌』形式出版的古典音乐。后来我发现那些音乐本来是很长的乐章，于是就把原装的逐一买回来。从小学四年级时便开始收集黑胶唱片、CD专辑，目前总数超过一万多张”。当时他对流行音乐不大感兴趣，反而对贝多芬、马勒、拉赫曼尼诺夫、利盖蒂（György Ligeti）、 武满彻、阿福·佩尔特等作曲家的作品特别喜爱。

陈辉阳小时就读于澳门培正中学，之后在广州星海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大学毕业于美国波士顿的伯克利音乐学院（Berklee College of Music）修读唱片录制、监制和录音工程。陈辉阳于1994年自美国返港后，便开始在录音公司担任录音工作。《明报香港乐坛四十年经典唱片》里评论：“陈辉阳可能是香港乐坛自顾嘉辉后一个能创出一种新曲风的作曲人而作品又能自成一个体系者。陈的西洋古典风流行曲跟顾的中式小调流行曲颇不相同。”

我最早留意到陈辉阳的特殊气味，来自陈奕迅 的《黑夜不再来》。在茫茫流行歌中，这首歌是如此不同。在听过陈奕迅多个演唱会版本、钢琴演奏版本、女声合唱版本之后，我总有新的发现。真是一种历久弥新的体验。6/8拍子流淌出的旋律，是一种优雅的悲伤，仿佛双脚浸没在黑夜的海滩，任海风吹拂，任海水侵袭。

《黑夜不再来》竟然已是20年前的作品，它本是林爱华导演的电影《十二夜》的片尾曲。这部电影有点法国新浪潮风格，说的是让人绝望的小情小爱。电影由发生在12个夜晚的故事组成。陈奕迅和张柏芝因为各自失恋而在一起，开始热络，后来变成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张柏芝对他越好，他就越不珍惜。林夕的歌词写道，“讨好我等于鼓励我去歧视你”。最后，陈提出分手，张痛苦伤心后，终于从失恋里走了出来，去找陈，告诉他我已经独立，已经可以离开你坚强生活。而陈又反悔，想重新追求。林夕的歌词又一次命中：“嫌弃你想再会，被丢低想反悔”。

《十二夜》是一部残酷的爱情故事，甚至被人称为爱情纪录片。我下意识得觉得它跟侯麦的爱情电影有所连接。后来我发现，与法国新浪潮的关联，不光来自编剧、故事、镜头和视觉元素，也来自音乐的暗示。

在Facebook“陈辉阳X女生合唱作品音乐会”的官方账号里，我发现了陈辉阳关于此曲的法国遐思，他说：

香港文化其实是有多元文化产生的,就像餐厅的蛋挞,是由英国的蛋奶挞演变过来的,我们不喜欢原装的油松饼(硬皮), 我们用点创意 ,将它改成酥皮，牛油皮 (软皮或脆皮)。
创作《黑夜不再来》的时候, 我常常想广东歌里能否加上法式流行曲的优雅气质 , 像 Michel Legrand , Francis Lai, serge gainsbourg 等 ,但在高潮的部份又可以有像肖邦旋律功能的华丽经过句，那时候,陈奕迅刚好在演一套电影叫做《十二夜》,就是这样,当创意遇上了适当的契机,好的作品就是这样产生的。
录制我第一张钢琴唱片《声音变魔术》 的时候，认识了钢琴家 Genevieve Wong ,如果黑夜不再来是一顿法国式的港式甜品 , Genevieve Wong is a such amazing cook。请大家留意中段像肖邦的华丽经过句, 像一阵风般优雅脱俗 ,但又不失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下面放上 Genevieve Wong演奏的《黑夜不再来》。林夕的填词和陈奕迅的演唱，已经是人力的极致了。但和陈辉阳心仪的钢琴版本相比，你自能听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