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Jennifer
金紅色的我在藍色裡悠游,舞動胸鰭,舞動尾鰭,奮力搖擺,一不小心,躍出正圓形的玻璃,舞鰭為翼,飛成一隻迷你的龍,在王虫畫室的天上俯視。
牆上的燈盒,以暗色木條,框住米色透光片,露出米中帶白的幽光,吧檯上昭和風格的燈具,流出乳色的白光,輝映在我的鱗片,閃耀成一尾神獸。
吧檯裡戴貝雷帽的店員優雅幹練,與我學生時在咖啡廳打工的樣子天差地遠。店員此刻看向一位客人,客人沒戴口罩,從遠方的位子追著店貓,大喊「等等我啊」,戲劇化的奔向畫室,結果貓早一步溜進,客人只能在門外嘆氣。
過程中,我貼著牆,撫過幾扇毛玻璃,轉彎,沿畫室的落地窗向前,聽三個學生拿筆電、iPad討論作業,看見我以人的形體,微微駝背,坐在近畫室入口,手裡拿著、眼睛看著從書牆取出的《藍色時期》,被那位客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擾。
低色彩飽和的店家,把繽紛留給畫室入口旁的書牆,牆中有漫畫、攝影集、畫冊、圖文集,色彩斑斕;店家的Instagram如出一轍,少有咖啡、飲品、甜點或畫作的介紹,多介紹店內的藏書。
我飛進畫室,聞到油畫與壓克力顏料,見到幾幅畫的構圖與店內相襯:線條如樹枝樹幹,熱鬧留給枝頭。
我遊入鴨川,游回2017年,隻身在京都的六天五夜,漫無目的的沿著鴨川走,櫻花謝了幾週,路上人不多,日日走過,記憶疊合,小朋友在河邊踢足球,年輕人在草地相聚野餐,街頭藝人在納涼床附近演唱。我盼著納涼床餐廳,見多是三兩成群,我一個人又不諳日文,不敢進去,一天,看見一間咖啡廳敞開窗面河,便爬上階梯瞧瞧,門前立著鮮紅的三角立牌,寫著店名「efish」,進門上樓又見吧檯黑板寫「english corner」,即便京都沒用日文為難我,安心不少。
坐在面川的兩人座,涼風徐徐,店內脫俗的美與鴨川爭奇,攫取我的目光。店裡的家具造型圓潤,多用木質更添溫潤,幾處櫃子檯面擺放店家選物,有書、有餐具、有皮製品,種類繁雜,稍有天分的布置能做到井然有序,這間店不甘於此,大塊大塊的添以座椅、沙發顏色,身在其中,沒有觀看萬花筒的暈眩,而是身在山林,用眼睛聽蟲鳴鳥叫,聽眾聲喧嘩何以和諧,任色彩敲擊節奏,任美食編織旋律,任自己搖擺。
都市遺棄自然數百年,徒手再製神話,咖啡廳成為美的搖籃、美的博物館,我們消費,我們朝聖,咖啡廳是布爾喬亞的神殿,誰活著不來點信仰。
我再游往回憶,游向大學打工的Y咖啡,見牆面是撞色的紅與綠,地面是率性的水泥鋪地,桌椅擺設窮盡混搭的可能。
吧檯站著同事U,他頂著一顆盧廣仲款的馬桶蓋,戴黑框眼鏡,眼睛小,眼神銳利,穿著圖案逗趣的T恤,脖子掛一條IKEA廚房擦巾,著緊身褲的雙腳大開,讓他180的身高得以在檯面做飲料。
他喜歡用焦糖醬或巧克力醬在拿鐵上作畫,有時簡單勾勒,有時把奶泡作畫布,線條複雜得快要消泡,拿鐵端上時,客人無不驚呼,趕緊拿出手機、單眼拍下,那時的我是咖啡基本教義派,不齒譁眾取寵的糖漿裝飾,甜的沒有必要,抹去咖啡萃取的工夫,論咖啡,味覺應該先於視覺,大概平日把不屑擺臉上,辭去打工時,老闆娘問我是不是因為U離職。
離開只因為年輕氣盛,出社會十年才發現,我在一間公司很難待超過三年,有時覺得不被重視,有時不滿薪水不比同事,有時憂心產業前景,每每有說法,才明白,自己不擅相處,稍有風吹草動,說話語氣改變,聚會沒有相約,我便擔心被落下,那時的我不明白,只有不知所以的情緒,只回以老闆娘微笑,或許幾句不積極的否認:「怎麼可能啦!」
事實上,我很喜歡U,崇拜對美有見地與堅持的人。他主修圖文設計,單眼不離身,言談不脫攝影集、電影與獨立樂團(幾年後,我們一群前同事去參加他的婚禮,竟重金邀請獨立樂團們表演組曲),常為了接案或到片場幫忙而調班,這份熱忱很衝擊那時讀師大中文一年級的同事,甚至因此重考,改讀電影系,兩人儼然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