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迷金瓶梅 登峰造極譜新篇——簡介芮效衛教授及其學術成就

芮效衛(David Tod Roy,大衛·托德·羅伊)是美國漢學家,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學系榮譽退休教授。他與中國的聯繫實在是與生俱來——1933年出生於中國南京之鼓樓醫院。他的父親安德魯·托德·羅伊(Andrew Tod Roy,1903-1994)1925年在弗吉尼亞列克星敦的華盛頓與李大學(Washington & Lee University)獲得人文學士學位之後,做了三年「學生志願者運動」的旅行秘書。該組織的工作是招募學生參加傳教事業。工作中他認識了有志到中國傳教的瑪格麗特·克羅菲爾德(Margaret Crutchfield),兩人於1928年結婚。他們婚後去英國愛丁堡大學和牛津大學進修了兩年,1930年回到美國,旋被長老會海外傳教差會派往中國。他們先在北京華語學校接受了18個月的強化訓練,然後被分配到南京金陵大學(University of Nanking)服務。安德魯·羅伊,現在他有了漢名——芮陶庵,教授哲學。芮效衛出生的南京鼓樓醫院便是金陵大學的附屬醫院[1]。

芮效衛出生在中國,也在中國長大。芮陶庵自1932年做了金陵大學教授後,有兩次帶家人回國休年假,並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了碩士(1938)和博士(1948)學位,其餘時間都在中國,包括在抗戰期間,隨著大學一起搬到四川成都華西壩,勝利後又回到南京,直到1951年被新中國政府趕回美國。說來很有諷刺意味,跟當年的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一樣,這些傳教士對中國相當有感情,對國共之爭也不太持偏見。芮陶庵曾受教會委派,負責運送一批醫療器械和藥品到西北中國共產黨所在地區,成為美國長老會中唯一去過延安的人。驅趕他的理由可在《人民日報》上找到[2],簡而言之,是他告訴了學生韓戰爆發、聯合國出兵的真相。理所當然,芮效衛和他的弟弟芮效儉(J. Stapleton Roy,1935--)也跟著父母回國了。芮陶庵此後相當一段時間不得進大陸,便去香港崇基學院任教(1954-1972),並擔任過副校長。直到1992年妻子去世,小兒子芮效儉當上了美國駐華大使(1991至1995年),他才多次舊地重遊。

在中國出生、長大,芮效衛兄弟自然可以說非常流利的漢語,那是從生活的環境中習得的。不過據芮效衛自己說[3],直到離開中國前不久,他們都還不會讀寫中文。1950年他母親雇了個專業家庭教師教他和弟弟正式學中文,包括口語和書面語。那是一個非常棒的老先生,叫趙雅男(Zhao Yanan,音譯),曾幫助過賽珍珠翻譯《水滸傳》。芮效衛對書面語十分著迷,進步非常快,到了年底就都能通讀中文報紙,慢慢地對中國古典小說也感興趣了,開始閱讀名著,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金瓶梅》被認為是部色情小說,因為其中有大量色情描寫,他卻發現這部小說更提供了非常細緻的中國日常生活細節。當然,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自然也好奇於這部小說裏的色情描寫,並很幸運地在南京夫子廟一家舊書店找到了一部足本《金瓶梅》,從而成了持續一生的金迷。

芮效衛跟家人回美後,先在哈佛大學讀本科,主修歷史並開始研究語言和文學,有志於成為一名漢學家。讀到一半,被徵兵入伍,當了兩年兵。因為有中文基礎,他被培訓成為情報分析員,曾有一年在臺灣監聽軍事廣播和辨認手寫的中文文件,因此漢語大有長進。

1956年他退伍重回哈佛大學讀研究生,1965年獲得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是左翼文人兼學者郭沫若的早年生活。畢業之後,他先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1967年轉到芝加哥大學,執教至1999年退休。

如果說當年在大陸對《金瓶梅》著迷是出於少年之好奇,受過學術訓練之後,此書作為明代社會生活百科全書的意義就日益彰顯,深入研究就成了芮效衛的學術自覺。在哈佛大學以及之後的普林斯頓,他都教授過中國文學,概論課上指定的閱讀材料就是從德文轉譯的一卷本刪節版《金瓶梅》。1967年他受聘於芝加哥大學,校方允許他開一門題目任他自選的專題研討課,他便選擇教授中文版的《金瓶梅》了。第一次開這個研討課只有一個學生選修,持續了兩年,每周講一個章節。這門課也是他在芝加哥大學所教的最後一門課[4]。而他本人也一邊授課,一邊研究。縱觀他整個學術生涯,發表的論著當中,除了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改定的專著《郭沫若的早年歲月》(Kuo Mo-jo: The Early Years,哈佛大學出版社,1971)和與錢存訓共同編輯的為芝大漢學前輩顧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 1905——1994)祝壽的《古代中國論文集》(Ancient China: Studies in Early Civilization,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78)以外,皆與《金瓶梅》相關。

1974年,普林斯頓大學召開了美國第一次以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為主題的會議,雲集了當時全美幾乎所有這一領域的專家學者。芮效衛發表的論文是〈論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Chang Chu-pu’s Commentary on the Chin Ping Mei),後收入浦安迪(Andrew H. Plaks)編輯的《中國敍事學:批評與理論文集》(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78)。芮效衛認為,中國明清以來的通俗小說大多伴隨著評點而刊印。這些評點不但影響讀者的接受,也影響新作品的創作。這些數量可觀的評點從前被忽視了。我們不能簡單地把西方文學研究的批評概念強加於中國傳統作品,而應該重視研究中國評點派的批評概念。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是小說理論的寶藏,是有相當深度的文學批評,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應該有一個重要的地位。他並提出曹雪芹讀過張竹坡評本《金瓶梅》的假說。此文已由王汝梅等譯成中文,收入《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臺灣中央研究院於1980年舉辦第一次國際漢學會議,芮效衛應邀出席,發表了論文〈《金瓶梅》的儒家解讀〉(A Confuci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in P'ing Mei,《中央研究院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 第一屆》,中央研究院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編輯委員會,1981)。1983年5月,美國印第安那大學舉辦全美第一次《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芮效衛提交的論文是〈湯顯祖創作《金瓶梅》考〉。他主要從兩個方面論證了湯顯祖為《金瓶梅》的作者。一是《金瓶梅》原文中有兩條內證與湯顯祖有關係;二是《金瓶梅》刊刻前流傳過程中有關的人物大多都是湯顯祖直接或間接的友人。此文在他發表的學術論文當中影響最大,被收入多種《金瓶梅》研究論著[5]。此外,他還寫過〈簡評《金瓶梅》〉[6],〈對批評《湯顯祖創作〈金瓶梅〉考》的答覆〉[7],以及發表在《中國演唱文藝研究會論文集》中的〈書面套語的構成:以15世紀說唱詞話為例〉(The 15th-Century Shuo-ch’ang tz’u-hua as Examples of Written Formulaic Composition, CHINOPERL Papers, No. 10 (1981))。

執教近四十年,他培養了不少博士生,其中佼佼者如何得樂(Dale Hoiberg),其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元戲文《破窰記》和《綵樓記》[8],1997年以來擔任不列顛百科全書主編,曾受邀參加過臺灣書展等相關活動。又有幾個也成為金學專家,如現任匹茲堡大學教授的柯麗德(Katherine Carlitz),博士論文是《戲曲在《金瓶梅》中的作用》(The Role of Drama in the Chin P’ing Mei),並有專著《〈金瓶梅〉的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Chin P’ing Mei.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6)。

芮氏對《金瓶梅》的畢生鑽研的心血最終凝聚在煌煌五大冊的一部英譯本 "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or, Chin P'ing Mei vol. 1-5" 上。此前的《金瓶梅》英文譯本都不理想。一是底本皆是在回目和內容上對原詞話本做了較大的增刪改動的批評本,二是都算不上全譯。最早的1927年出版於紐約的節譯本《西門慶傳奇》(The Adventures of Hsi Men Ching)共19章,215頁,一半篇幅寫潘金蓮和李瓶兒嫁入西門府的故事(原著前19回故事),另外一半則選擇性地匯總了西門慶的諸多艷遇。它既沒有展示原書在人物塑造和文學敘事方面的技巧和成就,也沒有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百態,卻給《金》在英語世界裏打上了色情讀物的烙印。1939年,有兩種《金》的英譯本在倫敦面世,一是克萊門特·埃傑頓(Clement Egerton)的全譯本《金蓮》(The Golden Lotus),另外一個是伯納德·米奧爾(Bernard Miall)的節譯本《金瓶梅:西門與六妻妾奇情史》(Chin P’ing Mei: the Adventurous History of Hsi-men and his Six Wives)。埃傑頓的譯本實際上是有删减的,並且主要是大陸作家老舍完成的,埃傑頓只是擔當了修改、潤色和出版工作。米奧爾的譯本共49章,前言由著名漢學家阿瑟·韋利 (Arthur Waley)撰寫,介紹了小說的版本、作者、時代背景和文學價值,為全書增色不少。然而其原文本不是漢語,而是弗蘭茨·庫恩(Franz Kuhn)的德譯本。庫恩的德文節譯本1930年在德國萊比錫出版,所據原本為1695年版張竹坡第一奇書本。兩個譯本對原書的性描寫均進行了特殊的處理。

芮效衛譯本凡3890頁,共分五卷,每卷二十回。譯者為每一卷分別命名:第一卷〈會聚〉(The Gathering)出版於1993年;第二卷〈情敵〉(The Rivals),2001年;第三卷〈春藥〉(The Aphrodisiac),2006年;第四卷〈高潮〉(The Climax),2011年;末卷〈離散〉(The Dissolution),2013年,都是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上文說過,芮效衛迷上《金瓶梅》是在1950年,其時尚是17歲的少年。1982年開始翻譯,到2013年完成出版,他已經是80歲的老翁了。説他一生痴迷《金瓶梅》當不為過。

他的譯本是迄今為止以詞話本為原本的唯一英譯本,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譯本,超越前人,登峰造極,受到中外學界的普遍讚揚。扼要而言,這是一個學術翻譯的典範。他的譯作前言把《金瓶梅》置於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下,全面分析了它的文本傳承、故事脈絡、敘事風格和文學成就,就是一篇扎實的學術論文[9]。譯本不僅對原著正文部分毫無刪減,還將原書的序、跋等內容盡數納入,保證了原文本的完整性。譯本充分尊重原著的語言和文化特點,韻散不廢,從詩賦到各種修辭手法都全力以赴,文體變化一覽無遺。典故考證和寓意解說,則詳加註釋,全書共有4400多條之多。又有參考文獻、詞語索引、人物表等,不僅能夠幫助普通讀者更好地理解原著,而且可以作為金學研究者的參考書,為深入挖掘原著的文學、文化價值提供了一個權威的文本平臺。美國華盛頓大學教授、著名漢學家何谷理(Robert E. Hegel)對《時代周報》記者說,他給研究生開《金瓶梅》研究課,會建議他們讀《金瓶梅詞話》的原文,參照芮氏的註解,因為它們實在比任何中文版本的註解都要豐富而深入。用這種原文加翻譯註解的方法,學生們既可以領略小說語言藝術的美感,又能更加細緻入微地領略小說技巧的運用。「我認為芮效衛完成了無人能及的事業,因為他為在另外一種語言中重現這部經典巨著付出了無以倫比的心血。我欽佩他的決心、能力和洞見,我也同時很感激他能為全世界包括中國的讀者提供這樣的成果。」[10]

遺憾的是,大功告成之後,芮氏卻被診斷出患了肌肉萎縮症(俗稱「漸凍人」,30年代洋基一壘手陸·加列格患有此症,故又稱陸·加列格症,ALS)。本來他在考慮修訂出版一個只有簡單註釋的版本,以便向普通讀者推廣《金瓶梅》,現在恐怕難以完成了。不過他自己却認為,這一生能完成英譯《金瓶梅》,已無憾矣。

[1]詳見“Obituary: Andrew Tod Roy / Missionary, teacher in China”。Pittsburgh Post-Gazette,May 7, 2004。

[2]〈南京金陵大學師生揭露美籍教授反動言行〉,《人民日報》,1950年12月8日第3版。

[3]詳見“A Lifetime Fascination--David Tod Roy finishes his translation of a once-banned Chinese classic.” Tableau the Magazine of the Division of the Humanit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Fall 2013.

[4]Seminar in Chin P'ing Mei (Winter & Spring 2004),見https://ealc.uchicago.edu/faculty/roy,8-29-2015.

[5]如:(1)徐永明、陳靝沅主編,《英語世界的湯顯祖研究論著選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第65頁。(2)朱一玄、王汝梅主編,《金瓶梅古今研究集成》,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1999,第704頁。(3)章培恒等著,《雪夜煮酒話金瓶金瓶方家譚》,北京:團結出版社,2007,第64頁。(4)徐朔方編選,沈亨壽譯,《金瓶梅西方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89頁。

[6]王守元、黃清源主編,《海外學者評中國古典文學》,濟南:濟南出版社,1991,第160頁。

[7]徐朔方著,《論金瓶梅的成書及其它》,濟南:齊魯書社,1988,第248頁。

[8]Po-yao Chi and Tsai-lou Chi: Seven and a Half Centuries on Chinese Stage。Dissertation: Ph. D. University of Chicago,1993.

[9]大陸確有人將其單獨譯出,收在樂黛雲,陳玨編選的《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當中。

[10]〈一場穿越障礙的文化禁欲之戀:芮效衛30年翻譯足本〈金瓶梅〉,被譽為「文學專業學生唯一能考慮譯本」〉載於《時代周報》,267期,2014-01-09。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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